她砸毀了太一金像。

當著女兒若伊的面，一步踏上祭臺，揮起手中不大的小鐵錘，輕輕一敲，那鎏金的神像便應聲而碎。

若伊的眼光倏然恢覆了清明，捂著疼痛不已的胸口，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向晚轉身走下神臺，看著若伊蒼白的臉龐，終究有些不忍，走上前去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轉身離去。

神殿前的小廣場上，向晚揮動巨筆，筆走龍蛇。被剛剛的驚雷嚇得不知所以的民眾見她如此，都湊上來看，卻不敢離得太近。

“東皇太一要順他者昌，逆他者亡。如今，他亡了。一切諸神，若草菅人命、頤氣指使、視萬民眾生為芻狗，這，便是下場。”

寫完這一切，向晚擡起頭，望著蒼天，望著滿天風起雲湧，黑雲壓城之勢漸漸散開。

這一行字不是神文寫就。這就是東陸人的文字，在東陸，所有教書的、算命的、做小買賣的，但凡識過幾個字，不用學什麽神文，便能看懂的文字。

而眾神，便是愛懂不懂了。

這天下，是人的天下。

擡起頭，向晚看見了被拆得只剩下地基，最後被改作了禮拜室的飲冰齋。

飲冰十年，難涼熱血。

所堅持，所愛，永遠也不能忘卻。

那天晚上，除太一外，諸神所有神像紛紛走下了神壇，聚在曾經是東皇太一神廟的議事堂中，陪著笑臉和向晚和談。

若伊被晾在了一邊，眾神各自親自出馬說話，便不需要她做什麽了，這個神喻之女，從今天起，再也沒有了存在的理由。

向晚四平八穩地和他們簽訂了合約，面不改色地駁斥了所有不合理的條件，一番和談談得不少神明面如菜色。最後神契結成，幾個小神官知機地奉上美酒，向晚舉杯遙祝，一飲而盡。

從今往後，他們需要時不時現身，親自拉攏信徒，講述信奉自己的好。但凡有半點承諾兌現不了，便要面臨被信徒遺棄的風險。

再也沒有高高在上神神秘秘，他們必須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而身邊所有同類，都成了競爭對手。

而今天組織這場宴席的女人，似乎也已經進入了競爭之列，甚至已經在某些方面，遙遙領先了……

對了，還有她那死去的丈夫，如此這般，爭取信徒將變得更加艱難，今日回去，可要早作打算啊……

當初若伊出生時，胎盤上已經寫了“神喻之女”的名號。

陸璽瞞了向晚一個月，滿月那天，便告訴了她。

夫妻一體，她不是弱不禁風的菟絲花，她應該知道，他也終究瞞不了她。

他們約好，若是有一天，諸神降臨，他便去以身餵陣，以七煞星組成的陣法填補輪回大陣的裂隙，她則留下主持大局。

他沒有成功，而是死在了隧州。

諸神早識破了他的意圖，故意貓玩耗子折磨了他許久才動手。

諸神也知向晚不舍，可他們並不在意一個跑腿的女人，感受如何。

哪怕隱約知道他們這一計，也只會覺得幼稚可笑。

現而今，她屠神成功，大搖大擺收殮了陸璽的遺體，按帝王規制安葬，大搖大擺修好了七煞陣，將輪回大陣堵得嚴絲合縫，諸神對底下萬民再沒了奈何，卻屁也沒敢放一個。

人們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便自動自發參拜起了陸璽和向晚的長生牌位，更有伶俐的商家，雕版印了陸璽的小像，一個大子一張地賣，說是供奉可以報平安。諸神見狀氣結，陸璽一個死人，沒有任何神職，保得了誰的平安？卻見小販笑得高深莫測：供奉嘉武神像，一則保七煞陣平安，保輪回大陣平安，二則保山主如意，如願以償，夫妻團圓，便可保天下平安。

無論諸神說什麽，輪回大陣不可廢。

眼見著從前在自己面前跪拜磕長頭虔誠至極的民眾，此刻用看“有些本事卻要好好堤防的江湖騙子”的眼光看著自己，火神畢方鳥嘴裏直接噴出火來，不想卻被雨師屏翳拍了拍肩膀：“算了吧。已經變天了。”

所有人都以為，陸璽很快就會醒來。

卻不想，縱是香火供奉不斷，他居然也又沈寂了十年。

也許他真的死了。

雖然去收殮的時候，看見他雖然蒼白瘦弱，卻並無半點朽爛的跡象，心中充滿希望，可是等了十年，依然沒有半點動靜，便實在令她的一顆心，漸漸沈寂了下去。

她下令民眾不要再參拜陸璽的牌位造像，他一介凡人，受用不起，人死不能覆生，望大家節哀順變。

最該節哀的，是你啊。

十年了。

這是她第一次沿著這條墓道進來看他。之前她早有此意，卻被民眾請願攔住。

他們怕她一去不返。

現而今，當初的神喻之女已經二十一歲，可以獨當一面，不僅繼承了父母的驚人美貌，同樣繼承了父母的絕佳天資，漸漸可以主持大局，人們對向晚的行動，終於有了一點放松。

她自己，何嘗不是。

墓道那麽黑，那麽長。

她知道他喜歡光。她知道他不在意自己白皙的臉曬出麥色，就愛上山下河，淘氣得像個孩子。

現而今卻躺在這冰冷的棺材裏，一動也不能動。

很孤獨吧，我的愛人。

我來陪你了。

旋轉機關，打開槨室。面對內棺的時候，卻猶豫了。

縱是明知道這是天造地設的寶穴，縱是明知七星拱月大陣拱的就是他，聚集了所有靈氣，定能保屍身不朽，她依然好害怕看見一具白骨，好害怕看見他腐爛的屍體。

雙手不停顫抖，最終還是積聚起所有勇氣，旋轉機關，打開了內棺的蓋子。

給他身上蓋這麽多金銀珠翠做什麽，這般硬，能舒服嗎？

向晚將那些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一串一串拎出來，扔在一邊。當初安葬的時候有人請示過她，要不要按照慣例放壓舌和肛塞。她拒絕了，吩咐他們不許妄動他的身體，七星拱月的陣法在，神力在，他不會屍變。

將棺內清理了個七七八八，她又仔細給他整理了衣服。其實他衣衫整齊，沒什麽好整理的。她只是覺得，這是她該做的而已。

一腳踏入，合身躺在了當中。

我來陪你了，陸璽。

這棺材好涼，這墓室好涼，好冷，陰森死寂，是你最不喜歡的模樣。

怎麽辦，我無力改變，也只能同你一起，也變做這般模樣罷了。

不想下一瞬間，腰便被一雙臂膀箍住，耳畔傳來一聲微帶沙啞的嘆息：“怎麽才來啊。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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