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諭一條接著一條。

每當神諭降臨之時，鸚鵡羞羞便會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過後完全不記得自己所言。女兒若伊則永遠滿臉無辜，無辜到讓人細思恐極，難以生出親近之念。

向晚按照神諭，忙得腳不沾地，倒也沒時間去多想這些。

先是制造出一個巨大的沙盤，以神沙細細鋪滿一層，以扶乩的方式迎接諸神形貌的圖樣。

接著與諸神逐個在神沙上寫神文交流，了解每一位神明對自己神廟的要求。

她在按照整個東陸的地形地貌建造的沙盤上為諸神點名位置，供他們參考。諸神一再指出沙盤制作的錯誤和粗陋，動輒“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向晚不敢頂嘴，只是忙不疊地修正，忙不疊地改進。

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將沙盤修正到諸神眼中“還算看得過去”的程度。

挑毛病最多的神叫陸吾，是節令之神，一板一眼的，一絲錯處也容不得。

雨師屏翳也指出了一些問題，查缺補漏，很是耐心的樣子。

期間間或摻雜著火神畢方對進度如此之慢的不滿和斥責，向晚恭恭敬敬地誠惶誠恐著，卻知道這一位無非就是嘴快，說過的話不必太往心裏去，倒是東皇太一終於發了話，讓陸吾和屏翳多教她一些。

日子越發辛苦，向晚卻格外珍惜。

電閃雷鳴不停，淒風冷雨一直在下。

神力在陸璽身體裏一點一點地抽走，留下千瘡百孔，甚至連恢覆到被神力改造之前的樣子也是不能，活脫脫的一個癆病鬼。

仿佛回到了禦榻上的時光，一般的疼痛，卻不能再任性地窩在床上，路那麽長，他只有一個人，他只能走下去。

渾身濕透，陰冷刺骨。不知道多少天沒見過陽光，不知道多少次從雷電之下僥幸逃生。

他知道，不是上面準頭不夠。這是個貓抓耗子的游戲。驕傲的眾神們，不會對他這個草芥一般的叛逆多麽的嚴陣以待，殺雞儆猴便好。

貓抓耗子的游戲想來眾神已經很久沒有玩過了，還在興頭上，時不時一道閃電劈在他身邊嚇唬他一下。

對了，還有白山營的佯攻。

太假了。

這般假，日後，怎麽交差。

陸璽回頭看著跟著他一路卻偏偏裝做追不上，打了他一路卻努力裝作打不著的白山營將士們，有些恨鐵不成鋼，也有些熱淚想漫上眼眶。

突然，一個少年竄了出來，喊了一聲：“王爺，我跟你走！”

須臾間，他便已竄到了陸璽面前，一把將他攙了起來。陸璽想甩開他，想趕他回去，卻實在是沒有了力氣。

“王大有，你瘋了！”

燕澤生喊得焦急。

王爺囑咐過的。王爺囑咐過，無論出現任何意外情況，白山營全體將士皆任由王妃差遣，但凡抗命，視作造反，軍法處置。

王大有恍若未聞。

他只知道那個狼心狗肺的女人下令將王爺格殺勿論，他只知道王爺機關鳥失事，也沒有掣電在身邊，單薄一個人越走越慢，這一整天都水米未進。

“王大有，你這般，連累了家裏，怎麽辦？”

陸璽被他攙扶著，扭轉過頭，蒼白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依然那麽亮，那麽有力。

王大有有一瞬間的遲疑怔忪，須臾卻說：“我家人，在京城巨變裏，都死了。”

本已經握在刀柄的手，漸漸松開。

他也不想再用最後的力氣殺人了。

他更不想殺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少年，青春年少，尚未娶妻，單純得像草葉上尚未化去的清晨的露水。

“王爺，前面有個人家，咱們過去，討一碗熱水喝吧？”

王大有攙扶著陸璽形銷骨立的身子，抓著他冰涼冰涼的濕透了的手，問道。

陸璽搖搖頭，不想連累任何人，王大有卻已經硬是攙著他過去了。

敲開門，看見一個滿臉戒備的老太太。

熱氣從屋子裏鉆出來，撲在臉上，舒服得讓人不願挪開。

“大娘，趕了一天路，路過貴寶地，又累又渴，可否討一碗熱水喝？”

王大有攙扶著陸璽陪笑著。

老太太仔細看了看這二人。王大有一身蓑衣，隱約看得見腰間的刀柄。陸璽則是一身濕透了的布衣，未見什麽兵刃。

這樣的雨夜，這樣的可疑，她本不想招惹。可是不經意看見陸璽蒼白的臉頰，看見王大有稚嫩的臉頰上可愛的小酒窩，心又軟了下來。

他們生的實在太好，便是這般狼狽，也讓人實在無法懷疑有什麽作奸犯科的傾向。

這世道，誰出門不得小心些呢？

“進來吧，大娘給你們煮一碗姜湯。”

老太太居然側身讓出了門。

王大有喜出望外，不顧陸璽一再使眼色，拉著人就進了屋。

老太太急急忙忙在二人身後關上了房門，而後在竈邊忙活了起來，一邊燒水切姜一邊問道：“這個時節，怎麽還在外面亂晃？”

王大有快人快嘴：“被……我哥被我嫂子趕出來啦。”

老太太一皺眉：“這個時節，趕你出來，不是讓你送死嗎？這是個什麽媳婦！”

王大有剛剛要再說兩句，就被陸璽一胳膊肘頂在肋骨，陸璽力氣不大，卻也成功打斷了他的話，而後溫溫一笑：“我在家不幹活，事情都丟給她做，還在外面總是惹事，媳婦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太多，受不了我了。”

看見陸璽那顧盼神飛的俊俏面容，大娘理所當然地想歪了，以為他是惹了太多風流債，頓時對陸璽的媳婦產生了莫大的同情：“那就怪你不惜福了。怎麽能這樣呢？快點回去，好好哄哄，外面那些小蹄子哪裏好？最後你老了，在你身邊端屎端尿的還是你媳婦！聽我的話，你媳婦怎麽舍得你這樣的俏郎君，不知道得是多傷心才趕你出來。”

陸璽笑著點頭：“嗯嗯，我知道錯了，一定改。”

王大有還想說些什麽，被陸璽眼神制止。

姜湯溫熱，辣辣的很是暖胃，喝下去之後王大有一頭熱汗，卻見陸璽的臉依舊沒有恢覆一絲血色，汗也沒有一滴。

“王……王哥，你……”

“走吧，”陸璽站起了身，“多謝大娘款待。”

“今晚留下住吧？等明天雨停了再走，外面路多滑啊！”

“不會停的，”陸璽微微嘆息，“大娘留步吧。二弟，咱們走。叨擾了。”

“不給大娘留下點銀兩嗎？”王大有問。

“你別惹事了。”陸璽面現薄怒，瞪了他一眼，最後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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