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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棠棣之華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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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康德走到她面前的小桌對面入座,謝斂也跟著在一旁坐了下來。

“更深露重,盧大人不如嘗嘗這酒暖一暖身子。”安知靈拿起一個桌上倒扣的酒盞,倒了一杯遞過來。盧康德伸手接過,只見裏頭酒色如血,酒香濃厚,一看便知是有些年頭的好酒。

安知靈將酒遞給盧康德後,又給謝斂也倒了一杯。對方接過之後,什麽都沒有多問,便遞到唇邊一飲而盡。劍宗禁酒,他慣常也不飲酒,一杯下去喝得太急,不免嗆了幾聲,緊鎖著眉,面上顯出幾分血色來。

盧康德見他這樣,不由笑起來。此處本是感懷之地,但冬夜燈下煮酒倒也有幾分雅致,叫他原本有些煩悶的心胸開闊了些,也將杯中的酒飲盡了。

“好一壺女兒紅。”盧康德啞著聲音放下酒杯讚嘆了一句。一口酒入喉,口感醇正,回味甘甜,正是上好的女兒紅。

安知靈聞言卻搖頭道:“這酒並非女兒紅。”

“那叫什麽?”這話倒勾起他幾分好奇。盧康德自認愛酒之人,尋常佳釀絕不至於認錯。

“這酒叫做黃粱夢。”

“黃粱夢——”盧康德心中一震,安知靈恍如沒有察覺他眼中那一瞬間升起的防備肅殺之意,溫聲道:“傳言這酒能叫人見到心中所想之人,可惜我從未見過,不知盧大人是否有這樣的緣分。”

她右手邊放著一個香爐,安知靈起身點燃了一炷香,插到香爐裏頭。很快有青煙升騰而起,卻不是尋常檀香的味道,倒有一絲甜意。

院中忽然起風,樓上傳來“吱呀”一聲輕響,正是木窗關上的聲響。盧康德悚然一驚,猛一回頭,卻見二樓的小窗後頭忽然映出一個人影來。那人坐在燈下,似在梳頭,燭光勾勒出她的側臉,能看出是個模樣秀麗的女子。

這確實是只有夢中才會有的情境了,盧康德從椅子裏站起身,仰頭望著那扇小窗,如同望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夢,只怕發出一點響動,就要從夢裏醒來。

這時,二樓傳來一陣笑語。夜風吹動了木窗,將本就沒有關緊的小窗吹得半開。一條絲帕忽的從二樓落下,正正好落在了站在院中的人懷裏。盧康德捏著那帕子拿到眼前一看,紅色的絲帕下頭繡著一朵紅色的鳳凰花,他心中一慟,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聽樓上傳來女子清脆悅耳的笑聲:“好你個巧兒,竟是連我的帕子都管不住,還不快去替我拾上來。”

這聲音太熟悉了,他本以為數十年過去,他早已不記得,卻不想竟還記得這樣清楚。

這時,另一個聲音不服氣道:“如何是我管不住帕子,難道不是小姐心中記掛著什麽人,竟是連條帕子都拿不住了嗎?”

女子聞言羞惱道:“好啊,我看你的膽子越發大了,居然敢笑話起主子來了!”

言罷二樓傳來一陣笑鬧。樓下忽然有個男子的聲音響起,清越動聽:“好啊,我剛回來,便碰上你欺負巧兒!”

盧康德一楞,卻見院裏幾步外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身上戎裝未卸,顯然是風塵仆仆剛剛回到家中。他手上握著那帕子,眉目間卻無郁色,全然是歸家的喜悅。

“呀。”樓上聽見底下的動靜倏忽間便靜了下來,過了片刻,只聽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響,顯然正有人提著裙角跑下樓。

“哥哥回來啦!”樓內一陣歡呼,轉瞬便到了樓下。青年站在院外,含笑負手等著,不過片刻,房門打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茜色的裙子,還未看清楚臉,便飛撲到了兄長懷裏。

青年微微擡手接住了她,胸腔裏傳出一陣悶笑:“這麽大的姑娘了,竟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成何體統。”話雖這麽說,語氣裏卻絲毫不見斥責。

“凰兒看見哥哥回來高興呀!”

盧康德怔怔的,大概想看看那女子的臉。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眼前卻是一陣白光。再睜眼,庭院還是那個庭院,但那些歡聲笑語卻已如潮水退去,再也沒有了蹤影。

安知靈聽見動靜擡眼看了過來,含笑道:“看來盧大人見到了想見之人。”盧康德猛地回過神來,開口聲音卻嘶啞不堪:“你在酒裏下了什麽?”

“酒就是酒。”她淡淡道。盧康德見她從腰間解下佩飾,是個金色的香囊球,拿到另一旁還閉著眼的黑衣男子耳邊輕輕晃了晃。謝斂猛地睜開眼,一手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如同剛從夢魘中驚醒過來。對上她的眸子,才緩緩清醒過來,漸漸松開了手。

他眼尾有些發紅,面上疲憊之色一覽無餘。安知靈看了他一會兒,才道:“看來表兄未能做一個好夢。”

謝斂不應聲,他伸手捏著眉心揉按兩下,神色不虞。看樣子這酒飲下之後,每個人夢中所見確實不同。盧康德在旁觀察他半晌,不易察覺地松緩了一下身子。

一旁火爐上溫著的酒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安知靈將杯中的殘酒倒在地上,又重新斟了一杯。這回先遞給了謝斂,對方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只是淺啜一口,不如第一回 幹脆。

安知靈笑了笑又替盧康德斟了一杯。座中之人擡手接過,酒中映著一豆燭火,仿如女子婉轉眼波,既叫人喜又叫人憂。他心中如同下了什麽決定,到最後還是仰頭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便聽耳邊“啪”的一聲,若平地驚雷,叫人周身一震。

屋內花瓶落地,碎了一地。正是晌午,烈日當頭,陽光曬得人晃眼。玉碎閣的房門大開著,外頭滿院子的奴仆跪了一地,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裏頭傳來爭執聲,正是屋主人的怒喝:“你滾!我再不想看見你!”

盧康德心中一慟,再擡眼卻見青年從屋子裏快步走出,面色鐵青,胸腔起伏,顯然也是叫人趕出了屋子,正怒不可遏。

他走出房門,還未走幾步,又聽裏頭一陣響動,像是什麽人將茶盞掃到了地上,一陣劈裏啪啦的巨響,隨即傳來一聲女子的痛哭和女婢小聲的勸解。

他腳步不由一滯,開口聲音卻仍是冷硬,對著院中跪了一地的下人道:“從今日起。每日找人看著小姐。大婚前若是小姐又半點閃失,你們都得陪葬!”

下人們聞言,趕忙將頭低得更低,齊聲應道:“是”

“你做夢,我死也不會進宮!”樓上哭聲更響,猶如裂帛之聲,聽得人無不動容。但院中青年依然臉色冷凝,冷聲道:“我已接旨,如今木已成舟,你這幾日在家好好休息,再過幾天我親自送你進宮。”

他緊鎖著眉頭,言罷一揮衣袍便要轉身離開。這時二樓忽然傳來一陣“蹬蹬”的腳步聲,有人慌急著追下樓:“哥哥,哥哥!”可惜跑得太急,一下跌坐在了樓梯上,只聽見一聲痛呼。

即將走出門外的青年腳步一頓,硬生生忍著沒有回頭。女子望著他的背影哭得肝腸寸斷:“你不要送我進宮,我……我不敢有別的心思,求求你了,你別送我進宮……”

青年的背影一僵,怒而甩袖道:“你還敢說這樣的胡話!你看看你……你看看……”

他回過頭正撞上她哭紅了的眼睛,像要滴出血來似的。婢女追下樓,正看見她坐在樓梯上,一聲驚呼:“小姐,你……你快起來,你流血了!”聽她這樣說,外頭的人才看見她赤著腳追下來,正踩在瓷片上,割破了皮膚,正淌著血。她卻好似不知痛似的,只死死盯著他,目光中滿是哀求之意。

他猝然間又猛地將頭轉了回去,捏了捏手心,絕情道:“能叫聖上看中,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進宮之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好好想想吧!”說完這話,便落荒而逃似的匆匆走出了院門,再不敢去看身後人的反應。

盧康德站在一旁,心中悔恨交加。只看見樓中女子委頓在地,眼裏像是再也流不出淚來,默哀大於心死,這幅樣子任誰見了都知道她這是生了死志。

他站在樓下,心中悲痛,快步走到屋裏。可不等他踏上樓梯,那女子已緩緩站了起來,一步步地重新走回了二樓的房間去。追上前的人一腳踏了個空,回過神來才發現一樓空空蕩蕩,哪有什麽樓梯,便是一把能爬上二樓去的梯子都沒有。

他站在原地,忽然一個激靈,像預料到什麽,失聲喊道:“不要!”

這一回,手伸出去,卻是抓了個空。

眼前燈火搖曳,穿著道服的女子放下了手中酒盞見他驚醒,瞥了眼右手邊的香爐,那香快燃盡了,還剩一些,叫風一吹,落下幾縷香灰。

謝斂不知何時醒的,坐在一旁面沈如水。剛從夢境中醒來的人,呼吸還有些急促,叫夜風一吹,才驚覺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

安知靈很快遞了第三杯酒。這回一旁的黑衣男子卻是搖頭拒絕了,遞到盧康德眼前時,他也猶豫起來。

“這是今晚最後一杯黃粱夢了。”安知靈溫言道,“盧大人若是覺得這樣便好,那我們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盧康德目光微動,到底還是擡手接過了酒杯。他武將出身,手原是極穩的,但這一回,盛著酒的杯子到了他手上,裏頭的酒卻蕩起了波紋。

安知靈並不催促,只看著他。院中針落可聞,他卻好像還能聽見閣樓上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片刻之後,他閉著眼睛,終於將酒杯遞到唇邊,一口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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