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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荒草故人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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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熱,謝斂坐在屋裏的涼椅上看書時,外頭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路小跑著到了近前,很快便聽見了敲門聲。

他打開門一看,發現趙婉婉提著裙角往他屋裏張望了一眼,皺著眉道:“咦,竟也不在你這兒?”

謝斂一手還搭在房門上:“出什麽事了?”

趙婉婉搖頭:“就是想同你們說一聲,我先回去了,但沒找著阿湛,就來你這兒看看。”

“她出去了?”謝斂一頓,午間用飯的時候似乎就沒見她人,“或許是去了無人居。”

“不會吧,”趙婉婉一楞,“我昨兒還聽她說居主這幾日似乎有意避著她,她這兩天去了幾趟無人居,都沒見著人。茶館也有人說這一陣鄉裏的事情都是櫛風使在打理。”

這事情,謝斂倒是第一回 聽說,趙婉婉見他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有些擔心這些事情或許是安知靈有意瞞著他的,如今卻叫自己在他面前盡數說了出來,不免惴惴,忙搪塞道:“不過南鄉那邊壽宴將近,鄉中近來兵荒馬亂,或許有些事情我也不大知道的。恩……總之,我這就走啦,麻煩等阿湛回來,你與她說一聲吧。”

“等等。”

趙婉婉回過頭,卻見謝斂已經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你知道她平常會去哪裏?”

荒草鄉臨近楚樺江,其中河網密布,鄉中不乏許多替人擺渡的船工,不過與霧江上那些漁民不同,此地的船工多半只做短途的擺渡,且多數並不以此為生,只在空閑時坐在家門口的烏篷船裏,若有生意便捎上一程,因此臨近河道的人家,幾乎家家門前系著一條小船,平日裏便那麽停靠在河牙旁。

小杜山旁的東郊河雖也是這鄉中主河道的一段,但因為地勢偏僻,少有人來,河岸旁則顯得空曠得多,一片荒草小徑後,前後左右只有不遠處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下系著一條破舊的小船。

船篷裏躺著一個人,鬥笠蓋著臉,左腳架在右腿上,一晃一晃的,似是在船中乘涼。一旁樹中蟬鳴一聲長似一聲,昏昏沈沈之際,忽然有人踩著碼頭的老木板,走近了蹲下來低聲詢問道:“開船嗎?”

鬥笠下的人擺擺手,四周靜了片刻,原以為這便該清凈了,不想過了一會兒,那人又問:“什麽時候開?”

沒成想竟是個格外有恒心的,船上的人輕輕“嘖”了一聲,擡手終於將蓋在臉上的鬥笠摘了下來,剛一睜開眼,正好邊對上了頭頂那雙黑沈沈的眸子。船上的人楞了一楞,終於慢吞吞地坐了起來:“趙婉婉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謝斂不應聲,卻問:“你這樣一趟多少銀子?”

“看你去哪兒。”安知靈大概腦子還迷糊,竟也跟著他老老實實地答了。

岸上的人站起身,安知靈還沒弄清楚他要幹什麽,就覺得船劇烈地晃了晃,緊接著便看他抖了抖衣袍施施然地坐了下來。

“你平時劃船會去哪兒?”

“不去哪兒,”安知靈下意識道,“有時候沿著河道繞鎮子走一圈。”

謝斂點點頭:“那走吧。”半天沒見她動作,還有些催促似的看了她一眼。

“……”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安知靈終於放棄似的站起身,走到船尾,一邊囑咐道:“你把身後的船繩解開。”

這船實在不大,頂多不過載兩個人罷了。謝斂回過身就能夠著船繩,等他轉回來後,二人對坐著,過了一會兒,耳邊響起搖槳的聲音,水流拍打在木槳上,小船便緩緩地動了起來。

安知靈心不在焉地劃了一段,這段河道安靜,兩人對坐著無人說話便顯得氣氛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受不了似的:“你為什麽這麽坐?”

“什麽?”

“一般船客會背對著坐,”她耐心解釋道,“你這樣,一路便覺得船在倒退。”

船上的人安靜了片刻:“你想我轉過去?”他彎著腰剛起身,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安知靈忙疊聲喊他:“算了算了,你就這麽坐著吧。”

他便又乖乖坐下來,眉頭微擰,雖面上不動聲色,但仔細看他雙手緊扶著兩旁的船身,如臨大敵似的。安知靈覺得他這模樣難得有些可愛,又忽然想起在昳陵,二人從水下的墓道出來時的情景,猜想他應當是不會水的,一時又不免有些心軟。

“放心吧,我劃船的本事很好。”

謝斂臉上神色一僵,欲蓋彌彰地將扶著右邊船舷的手收了回來,只剩未受傷的左手扶著,掩飾一般掩唇咳了一聲:“劃船是跟你外公學的?”

“恩。”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安知靈有些意外他竟會對這個感興趣,不由擡頭看他,謝斂卻將臉撇開去,過了半晌才默默道:“左右無話。”

江上擺渡會遇見各種各樣的客人,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想要找人傾訴的、上船以後一言不發,不願與人多言的、還有熱衷於同船家打聽這江上發生過的趣事的客人也不在少數。安知靈笑了笑,一邊搖著手中的船槳一邊回憶起來:“我剛開始不愛說話,他就把我帶在身邊,等我大一些,就將我寄放在鄰居家裏,等太陽下山就劃船來接我。我那時候常坐在碼頭等他,他一來就將我抱到船上安置好,再一塊回家。”

大概從那時起,對她來說,江上這孤零零的一艘小船便開始有了勝過家的意義。

安知靈目光中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後來,楚樺江一年春汛發了大水,淹沒上游許多村莊。等到了我們這裏的時候,江水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江上漂著許多從上游沖下來的物件,鍋碗瓢盆、破落桌椅,還有許多從上游沖下來的死屍,有牛羊的,也有人的。

“許多男人撐船去替人撈屍,女人們就去江邊撿一點還能拿回來用的東西,若是沒被水泡爛了,能拾回來補貼家用。外公當時不許我去,他對屍體、鬼怪這些東西素來都很忌諱。我在家待了兩天,終於沒有待住,第三天時偷偷溜出去到了沒什麽人的河灘……”

她的聲音低下去,深吸了一口氣,才有勇氣繼續往下說似的:“外公找到我的時候,我正站在齊腰深的水裏,水上漂著一個籃子,裏頭躺著一個死嬰。嬰兒的怨念素來是最難化解的,可惜我當時不知道。

“等我註意到籃子裏的孩子已經死了的時候,她忽然——”

她說到這兒微微一頓,謝斂擡頭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垂著眼,握著船槳的手指微微用力,像在極力克制著什麽情緒,過了許久才能繼續流暢地接了下去:“她忽然朝我睜開眼睛,笑了起來。等我察覺出不對,準備離開,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動不能動了。”

事到如今她其實已經不能再很清楚地記起當時的情景了,只記得他站在水裏大聲地喊她“快走”。她慌慌張張頭也不敢回地跑上岸時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

“……外公下水把我從水裏抱出來之後,一直催我往岸上跑,我跑上岸以後找到附近的漁民來幫忙,可再回到江邊時,他已經不見了,連帶著那個籃子裏的女嬰,就好像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謝斂沈默了片刻才道:“你之後有找到他的屍體嗎?”

“洪水退後,潮水還急,楚樺江這麽大,除非沖到岸上,否則屍首難以打擾。我在下游找了半個月,無功而返。”

過了好一會兒,謝斂才笨拙道:“他待你很好。”

“確實很好,”她嘆了口氣,“在明家,哥哥待我很好,到這兒以後,外公待我很好,再來荒草鄉,夜息待我也很好。這麽想來,我運氣其實不錯。”

謝斂:“以後還會有別人也待你好。”

安知靈一楞,笑了起來:“你怎麽知道?”

謝斂沈默片刻,才慢慢說:“我姐姐性子溫柔,她如今即是你的嫂子,自然也會待你很好。”

安知靈盯著他,忽然道:“你這是想勸我回明家?”

謝斂撇開頭,便聽她笑了起來:“我回去了,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安知靈故意道:“我在荒草鄉長大,那些長安城的正經人家必定不敢要我,到時候我哥哥強逼著要你娶我,你可怎麽辦?”

她原是玩笑話,不想對面的人想了一會兒,竟是認真道:“我與你有婚約在身,你若是願意回去,我自然應當娶你。”

安知靈被他這話唬住,過了半晌才吶吶道:“你放心,等我找到你師弟幾個,這婚約便可不作數了。”

謝斂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你不想成親?”

“你想成親?”安知靈反問他。對面的人沈默下來,她便笑著又搖了搖手中的船槳,“你記得我在九宗的時候就問過你,若是那三小姐永遠不回來了,你怎麽辦?”

謝斂其實不太記得了,但他大致能猜得出自己是如何答的,果然安知靈很快又道:“你當時說,你在山上多年本就沒有成親的打算。”他心中微微一沈,又聽她若無其事道,“你與明樂並無婚約,也早知那位三小姐或許並不會回明家了,這麽多年卻任由外頭誤會,可見你有心拿這樁婚事躲個清凈。”

她玩笑道:“我如今回去,以你的性格,自然會守約娶我,但如此一來,我豈非成了罪人?”

她素來聰明,如今抽絲剝繭條理清楚將他過往二十多年的心思說給他聽,叫他難以反駁,若換個人,實在當得起一句通情達理。

“我——”

“你想過十年後,你會是什麽樣子嗎?”安知靈忽然道,她望著兩岸漸漸開闊的平原,不知不覺間船已經漸漸駛入一段窄窄的河道,兩岸開始出現民居,很快眼前就是熱鬧的街市。

“我想想你十年後會怎麽樣……”她沈吟一陣,“你如今已是劍宗首席,再過不久門中應當會給你安排新的住處,白鹿巖我去的不多,哪處景致最好?”

謝斂不說話,她便耐心等著,過了一會兒才聽他低聲道:“不老泉那兒。”

“那就在不老泉那兒選一處修一個院子。”安知靈喜滋滋地往下說,好像當真就替他掙來了一處好山好水的小院子。

“你那時劍術應當已經大成,比現在還要厲害許多,十年裏幾番游歷江湖,名號已經無人不知。那時候衛公子或許已經成了掌門,你下山的次數少了,就在山上專心鉆研劍術,教導新入門的弟子,幫著一同處理門中的大小事務。

“我在九宗,每個人都告訴我說,你是劍宗近年來最有天資的弟子,那時你在劍術一途的成就或許會超過三清道人,他們對你寄予厚望,你自然也不會辜負他們。”

他剛上山時,衛嘉玉說他有以身殉道的劍意,可惜過剛易折。後來謝斂想,那時候,衛嘉玉看見的或許並非是風雪中跪在山門前的他,而是師兄自己。所以謝斂拜師之後,衛嘉玉將他帶在身邊,他讀什麽書,便教謝斂讀什麽書。他天資過人,一生至此也並未浪費過他的天資,也希望謝斂心志堅定,全心全意不廢天資。

這麽多年以來,他也確實將衛嘉玉當做榜樣,除了劍術一道,從無分心想過其他。直到今時今刻,他卻恍惚起了幾分迷茫,他這一生除了劍以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嗎?

船繞過民居後頭彎彎繞繞的河道,眼前一時又開闊起來,耳邊傳來沿街的吆喝聲,安知靈找了個臨近的位置將船停了下來,時辰正到下午,酒樓飯館剛剛開張,她站起來望著兩岸的商鋪,故作輕松道:“婉婉晚上不在,我請你在外頭吃吧。”

謝斂卻忽然問:“十年後的你又是如何?”

安知靈低下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不由一楞,自嘲著扯了下嘴角:“我啊——”她拉了一個長音,輕輕笑了起來,“我都不一定活得到那個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幾章內容是一塊的,我這周努力更得勤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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