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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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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虎堂出來,謝斂取道去了後山。

夜裏來時,借著月色感覺山丘高大如同一只蟄伏的巨獸,白日再來,才發現也並不多高,絲毫沒有北地山林的巍峨險峻,只一座清秀的江南丘陵。

上山主要的山道上都鋪了青石板,謝斂一路並不往偏僻的小路走,約莫半個時辰就上了山頂。

從山崖上往下看,整個霍家堡只有手掌大小,一眼便可盡收眼底。他往山另一邊走,到了北面,果然如霍福所說,種滿了低矮的紅藜花,連能輕功落腳的高大樹木都沒有幾株。就算白天也很難走出一條小道來,更不要說是光線暗淡的夜裏,除非對這山勢了如指掌,否則很難全身而退。

他下山的時候卻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霍芷提著籃子上山也被嚇了一跳:“謝公子?”

她手上的籃子裏放了些鮮花香燭,顯然是要上山祭拜什麽人。

謝斂神色淡淡道:“霍小姐來拜祭霍夫人?”

霍芷一楞:“是。”

謝斂側過頭問:“方便我一同去拜祭嗎?”

其實不大方便。

謝斂獨自一人上山,霍芷亦沒有帶任何仆從,孤男寡女理應避嫌。但謝斂問這話的時候語氣坦坦蕩蕩,霍芷又比他年長了七、八歲,她也並非是尋常那些養在深閨裏不見人的小姐。她略猶豫了片刻,便點頭道:“公子有這份心,先替家母謝過了。”

兩人沿著小路出去,霍芷走在前頭,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距離,接著卻拐進一條細沙鋪的小路,兩邊是茂密的樹枝交叉掩映,僅容一人通過,難走很多,顯然地方極為偏僻。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只見前頭領路的人伸手撥開一條低垂的竹枝,停下了腳步:“到了。”

不遠處的平地上立著一座孤墳,碑上寫著“霍芳華”三個字。墓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墓了,原本白色的石膏上邊已經沾染了青苔。後頭一座小墳包,用磚塊壘了一圈外墻,一根雜草也無,可見時常有人過來清理,但墓地的修葺遠不能同謝斂這一路上來看見的其他霍家墳地相比。

這地方偏僻,霍芷跪在墳前取出黃紙錢,大約也是猜到了對方的心思,解釋道:“這兒是我娘過世的地方。她當年去得突然,匆匆下葬,喪事辦得也很倉促。”

謝斂從她手上接過三炷香,供到了墳前的香爐上,待青煙筆直升騰起,二人皆沒有說話。

傳聞中的霍芳華是個極其普通的深閨小姐,容貌才藝武功沒有一樣出挑到值得特意拿出來交口稱讚的地步。但就是這麽個溫婉的小姐,往上推一輩,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沒聽過當年她和霍家馬夫那段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

謝斂看著碑上“亡母霍芳華”幾個字,忽然開口道:“霍堡主身後不與夫人同葬?”

霍芷目光漸冷道:“我母親已過世二十餘載,如今也不必再為世上這點牽連擾她地下長眠了。”

或許是掌管著整個霍家堡的原故,霍芷平日裏一眼看去一臉傲然的面相,難免給人一種冷硬刻薄之感。但這時候,提到眼前這個早已長眠在地下的人時,卻難得露出幾分溫軟。

謝斂背過身往外走了一些,留給她獨處的時間。

他站在一棵老槐樹下擡頭往上看,上邊是條盤旋的山路,雖距離這裏很遠,但山勢並沒有多陡峭,中間又多是樹枝灌木,馬車從上頭翻下來,經過一段緩沖,未必能將人摔死。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跪在墓邊的人。那人背脊挺得筆直,謝斂站在遠處眼看著她手裏的錫箔都已燒盡了,她還直挺挺地跪在墓前沒有起身的意思。過了許久,才見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撫了撫碑上的字,只這麽一個動作,卻滿是說不出的依戀,但又因隔著陰陽,倒顯得背影更加孤寂了些。

這會兒功夫,已日近黃昏,太陽漸漸西垂。

從這兒能看見山腳下有個籬笆小院。上山的時候,門戶還緊鎖著,這會兒看,主人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後頭的煙囪裏升起了炊煙。

過了一會兒功夫,院子裏頭的門開了,遠遠的能看見一個灰衣短褐的身影從屋裏提了兩個木桶出來。

謝斂見她挽著袖子,將桶裏原剩下的那點水給花澆了水,接著便蹦蹦跳跳地到了院中的井水邊,挽著袖子將桶扔進井裏。

她手上搖晃了幾下,卻半天不見她將水桶提上來。反倒低著頭,半個身子趴著往裏頭張望了許久,也不知在看什麽。過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拉了繩子上來。不用湊近看,謝斂也能猜到她沒打上來多少。

她叉腰在井邊站著,皺眉思索了良久。不等他推測出她下一步準備怎麽辦,就見她突然間拎起手邊的水桶,鼓足了勁猛地往井裏砸了下去。

離得這麽遠,都像能聽見水桶砸在水面上“嘭”的一聲,像是一拳打進了棉花裏,仿佛還能看見木桶依舊軟綿綿的又浮在了水面上的樣子。

他忍不住勾著嘴角笑了笑。

“這就是那個新來的守墓人?”霍芷不知什麽時候走近的身後,望著山下的小院,忽然挑眉道,“她不會打水?”

“霍小姐會?”

“這不難吧。”霍芷失笑道。

霍芷是霍家堡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做過打水這樣的粗活,想當然的就以為這是件容易事。謝斂站在一旁,只看著山下一籌莫展的小姑娘,並不應聲。

安知靈站在井水邊撓著下巴,扔下去的水桶浮在水面上,輕飄飄的裏邊大概就一碗水的分量。她多次嘗試無果之後,開始尋思往裏扔一塊石頭下去的可行性。

“你在幹什麽?”

身後突然有人往井裏探了探頭,驚得她差點沒往前倒栽進去。回過頭,就見身後帶著銀質面具的男人,一臉莫名地瞧著她。

“董堂主?”安知靈一楞,“你怎麽來了?”

董寄孤並未立即回答,反倒從她手上接過了繩子:“打水是嗎?”

安知靈面上流露出一絲赫然:“其實……我也能打上來。”

董寄孤並不拆穿她,只站在井邊示範給她看。

只見他將拴有麻繩的水桶緩緩往水井裏下放,待水桶底部下放到與井水水面平穩貼合時,將水桶貼著一邊井壁,手中的繩子輕提,反手一甩,果然那在安知靈手裏怎麽都沈不下水的木桶霎時間就整個翻轉了過來,下沈到井水中。

“誒,滿了!”

董寄孤緩緩拉著繩子將水提上來:“你過去沒打過水嗎?”

“以前我住在江邊,不用往井裏打水。”安知靈理所當然地答道,“倒是董堂主幹活也好利落。”

董寄孤微微笑了笑,並不應聲。

安知靈提著水桶要往屋裏走:“你在這兒等會兒,我給你倒碗水。”她往裏走了兩步,卻忽然叫人按住了肩頭。

一回頭,正見董寄孤神情覆雜地望著她:“不忙,我今日到這兒來,是有些事想找你。”

謝斂與霍芷走近小院的時候,正聽見安知靈對著銀質面具的男人,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那聲“好”字落地,他只覺得自己的眉峰跳了跳,緊接著董寄孤就看見了並排走進院子的兩人。

他朝二人行了個禮,原本背對著他們的安知靈也立刻轉過了身,只是見著院子裏憑空多出來的那一男一女,還有些回不過神。

霍芷笑著走上前:“從山上下來,恰巧見你在這兒,便順道進來看看。你叫什麽名字?”後頭這句話顯然是問的安知靈。

安知靈忙低頭老老實實答了,又聽她說:“看模樣果然是個機靈的,聽說昨晚就是你撞見了後山有人?”

安知靈餘光快速的瞥了眼站在對面的黑衣男子,他心不在焉地站著,一副壓根沒有留意他們在說什麽的樣子。

好在該問的昨晚上頭也問得差不多了,霍芷也只是隨口問過幾句就罷。安知靈答得結結巴巴,霍芷也只當她是膽子小,並未放在心上。

霍芷來時坐了馬車,正停在山腳下,董寄孤便正好搭她的車一同回去。謝斂卻說準備步行,順道看看霍家堡的其他地方,二人也沒有挽留,就此別過。

等那兩人的馬車駛離了視線,一旁站著的安知靈才長松了一口氣。註意到這院裏還未走的人瞥了自己一眼,她又將那口氣咽了回去。

謝斂問:“那位董堂主與你說了什麽?”

“他說我昨晚做得很好,但那個偷偷潛入後山的黑衣人還未抓到,想找我幫忙引他出來。”

“你怎麽說的?”

“我……我當然只能說好啊。”安知靈雙手絞成麻花,也不知是在安慰誰,“不過他說霍家會保證我的安全,而且我也不用做什麽。”

“你知道昨晚那人是誰嗎?”謝斂目光沈沈地問她。

安知靈搖搖頭:“但是還有你嘛。”她瞧著他露出一個笑,“昨天晚上我看見你和他交手了。所以就覺得,也沒關系,反正你很厲害。”

董寄孤的法子仔細商討起來其實並不覆雜,就是一個“甕中捉鱉”。

若那日潛入後山的當真就是吳燦華,他如今必定還潛藏在霍家堡的某個角落裏。後頭幾天,霍家加強警戒,幾人一組,日夜輪值,全天無歇。將他逼得焦躁起來之後,在堡裏放出風聲:後山有一條通向外頭的小路,地方偏僻,只有平日裏巡山的守墓人才知道。而後山仗著北面的天然屏障,夜裏並無守衛。吳燦華若是得了消息,必定會從安知靈下手,到時安知靈只要將他引到山上指定的位置,到時潛伏在山上的其他人就能將他一舉擒獲。

這法子雖不夠精細,但安知靈回頭自己一個人琢磨了一陣,也覺得確實勉強能算個好辦法。出現意外的可能性低,即使被懷疑是個陷阱,被逼到絕路也多半只能盡力一試。這計劃裏要說真有什麽變故——那也只能是自己了。

她嘆了口氣,這幾日一入夜,就有點心驚膽戰的,但依然得提起她的小破燈籠,兢兢業業地上山巡邏,好給人提供挾持自己的機會。但轉念一想,再往上走,那群潛伏在山上的兄弟,得在樹上蹲守半晚上,這麽一想,心下倒還感覺安慰了一些。

山間傳來寒鴉嚎鳴聲,一聲接著一聲,淒淒切切,每一聲都叫安知靈的心往上提一寸。直到她站到了山頂上,基本就確認這是又安度過了一天。也說不上是松了口氣還是隱隱的失落。就跟脖子上懸著一把刀,你知道這刀遲早有一天得掉下來,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時候,心氣上來的時候,常豁出去地想,這日子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不如早點來個一刀痛痛快快的;但多半還是慫,反正得過了一日就是僥幸。

“收工啦!”也不知對著誰說,她頗為歡快地小聲輕喊了一句,腳步輕快地轉身要往山下走。

這時,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長哨響徹夜空。她步子驀地一停,睜大了眼睛望著山下驟然間亮起的燈光,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就聽見身後的叢林裏齊刷刷地飛快掠過幾十個黑影,眨眼間就朝著山下亮起的燈光處聚攏而去。

安知靈心頭猛地一跳,隱隱冒出一個念頭,又覺得荒謬,還不等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出來,就聽見最後那個從樹上落下的身影,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回自己的屋子鎖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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