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上海港，望舒已在這裏幾次送別。

送別的心情每次都相同，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像生離死別。臨上船時，曹瑛緊緊地抱住望舒，用盡她周身的力氣，仿佛把所有的不舍與愧疚全部註入雙臂。曹瑛無聲地落著淚，所有的話語皆成為多餘，她擁抱著望舒，只說了一句：“唉，不聽話的孩子。”

小竹死後，曹瑛一夜之間老了幾歲，鬢角的白頭發新添了幾根，眼睛整日都是浮腫的。曹家本就人丁不旺，如今是愈來愈蕭條了。每想至此，曹瑛的心如刀剜般難受，只覺是自己的罪過，是自己不會經營生意，不會打理家事，遇人不淑，又總愛犯糊塗，連小竹都沒能守得住。

曹瑛想走。她想離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上海，盡管有那麽多的留戀與不舍，畢竟她曾愛極了在這裏的一切。可她依然想走，她覺得自己是再也駕馭不了這覆雜的時代了，留著只是給望舒增添麻煩。

曹鋆堅持要陪望舒留下。這個曾經意氣風發又一度消沈的男子，終究在親情上又覆活過來。他要留在上海，需要時為望舒擋風遮雨，擋刀避槍。他再也不要離開女兒半步。

曹鋆將自己的船票給了雒言，並拜托了他，等傷好之後一定要幫曹家人多照顧曹瑛和顧管家一些。雒言含淚答應，他對曹家人的虧欠已無從彌補，也唯有盡力彌補。

“望舒，你果真要留下嗎？”曹瑛不止一次這樣問。

“恩。”望舒始終是這樣淺淺的回答。但這淺淺，曹瑛也明白那是堅定的。她太了解望舒，她太像自己了。曹瑛知她決定不會改變，轉而看看一旁的雲間，眼神裏充滿著期許與囑托，“雲間，你要好好地待望舒，不可辜負她！”

雲間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曹瑛苦澀地笑笑，道：“望舒有你，總歸是個有福分的。往後，我就將她交給你了。”

雒言的父母、姐姐正在抹眼淚。這些天，望舒見到了最多的眼淚，仿佛身邊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個水庫，有流不完的眼淚。於雒家而言，這場離別卻如新生，因此他們的眼淚悲傷小了些。雒父最高興，因為他的小兒子終於可以暫時去到一個安全港了。

輪船的鳴笛聲與碼頭上此起彼伏的哭聲交織在一起，伴著“嘩嘩嘩”拍打的江水，湧動著萬千離別的愁緒。雒言坐著輪椅，曹瑛推著他同顧管家一起上了船。不久，他們便到了擁擠的夾板上，找到個能看到碼頭的位置，朝這邊深情的凝望。曹瑛和雒言向望舒他們揮手，雒言還不時地朝他們比劃和高喊著，只是人潮洶湧，誰也聽不到他在喊什麽。

顧管家靜靜地站在人群中，望著他生活了60年之久的地方，難過得說不出話。他眼神不好，卻依然能在岸上的人潮人海中一眼搜尋到望舒。顧管家對著望舒微笑，笑得艱難，笑得苦澀，分明是在強忍淚水。望舒似乎看到他的笑，伸手向他揮舞著，顧管家兩行眼淚便落下來。

船緩緩離開碼頭，載著每個人前途未蔔的命運駛向海洋深處。所有的笑與眼淚凝固在那一刻，卻如刀刻般地印在心裏，再也無法磨滅。

等船消失在視線裏，岸上的人群漸漸散去，雒家一家人還在淌淚。望舒著實沒有心情再去寬慰他們，她本已夠心煩意亂的。望舒讓父親與他們先回去，她與雲間繼續在碼頭上小坐。她沒有心思做任何事。

海風卷著悶熱的空氣一起吹過來，兩人在碼頭上一個水泥墩子上坐著，望著江水發呆。

“陸少爺與曹小姐真是好雅興。”杜昕戲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望舒聽到是他的聲音，就當作沒有聽見似的，安心若素地坐著，懶於回頭。

杜昕的腳步聲停在望舒和雲間的身後，他伸手雙手，一左一右，分別按在了雲間和望舒的肩上，嬉笑著說：“人都走了，這樣看著船也回不來，何苦在這裏餵太陽？”

望舒一言不發地望著海面，當杜昕是透明人一般。雲間轉過身，側著腦袋看看杜昕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輕輕地將它拿走，臉色冰冷卻是有禮地說：“好久不見，杜公子。”

“還是陸少爺知禮，女人啊，都愛鬧些小姐脾氣。”杜昕從身後繞到他們面前，對雲間說：“你與我父親橫豎是攜手做過生意，你我也算有些緣份，何必這樣冷冰冰的呢？”

雲間回頭望望身後四五個面無表情的打手，冷笑道：“即是有淵緣，那就是見個老朋友罷了，何苦讓這麽多保鏢圍在身後，兇神惡煞的，難不成怕我和望舒對你動刺刀麽？”

杜昕這才喝退了步步緊隨的打手，對雲間和望舒笑笑，“他們現在離你們五十米之遠，可滿意了？”

望舒始終不願與杜昕對話，無論他說什麽，望舒都是淡淡的。她此刻哪有與人饒舌鬥嘴的雅興？杜昕自說自唱了好些話，望舒的眼神依舊是空洞的，末了，她緩緩坐起身來，用手扯扯坐皺了的衣角，對雲間道：“我們回去罷！”

杜昕在她眼裏如同虛無。

雲間便與望舒一起，欲往杜昕相反的方向走。剛一轉身，杜昕一個跨步追上前去，伸手攔住他們，十分不悅，“曹小姐，上次你背信棄義，差點害我被父親趕出家門，我放了你一馬，你不懂感恩，如今卻拿這態度對我？”

望舒淡淡地說道：“對不住了。”說完又要走。杜昕自然不放，一定要將想說的全說出才罷休，“不過我如今又活過來了！哈哈哈！我父親將那個棉紗廠贈給了我。因為我那不安分的弟弟參加了反動黨，氣壞了父親……”

“那恭喜了。”望舒的語氣，平淡的如春日裏舀起的一瓢水，不溫不冰。

“難得曹小姐如此鎮靜！”杜昕譏諷道：“難道你沒有意識到，從此你與我便是競爭對手了麽？坦白講，那個廠子我也並未真的看在眼裏，只是想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比弟弟強，因此也多出幾分興趣來，倒是急於找些競爭對手練練手的。”

雲間見杜昕如此無聊，便為望舒擋駕道：“杜少爺，這年頭連打打殺殺皆是常事，生意競爭這樣的事，你大可不必小題大做地跑來特地告知。都知你杜家財大勢大，可以投靠之人也很多，若是真想對望舒放一馬，就別揪著她還有她那點小生意不放了。”

“她不是來特地告知我這事的，雲間。”望舒突然開口，她瞟了一眼杜昕，不屑地說：“杜少爺是來碼頭送‘小似玉’的。”小似玉，正是杜昕迷戀之久的那位戲班小角兒，他的龍陽之侶。

杜昕一怔。望舒說的對，也唯有那個戲班小角兒能讓他有所觸動了。雲間卻沒理解其意，一頭霧水，“誰是小……玉？”

“除了小似玉，再無別人能勞動杜公子來碼頭相送。”望舒也不再看杜昕，眼睛看著前方，冷冷道：“杜公子，不奉陪了。”

說完再也不睬他，扯住雲肩急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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