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片求救的樹葉。

望舒仔細看著那兩片樹葉，分析上面寫的意思。寫著“一弦”的那張一眼便知，是要找十弦的，而雷米路十弄的廖……望舒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有廖姓的朋友，只好決定去雷米路一看究竟。

馮慈雲還未離開，好奇地瞧著望舒的神情。她就是個愛打聽的，這樣看似絕密的事吊足了她的胃口。望舒自是了解她的心思，便說：“多謝你將這兩片葉子送來，你可是做了件大事，謝謝。”口氣居然和雲間是一模一樣的。

“都是自家人……”馮慈雲沾沾自喜，臉上賠著覆雜的笑，“陸少爺他……求你幫他什麽事？”

望舒自是不會告訴她，便俏皮地笑著：“我也沒有看明白呢！”馮慈雲失落，正欲再打聽些什麽，卻看到望舒正在凝思。馮慈雲不敢插話打擾，這時望舒低聲問道：“雲間此時正在被囚禁，你是如何看到他的？”

馮慈雲心頭一慌。望舒所問早在預料之內，她怪自己竟沒預先想個回答出來。她斷然不能說是與白俄商人去陸宅附近的典當行當東西，只能瞎編個理由來搪塞了，“是……是我今日正巧從他花園後邊經過，他瞧見了我，便囑托我將這葉子交給你。他說事關重大，且能讓曹家免遭大難，我這才……”

望舒見她支支吾吾的，知她有所隱瞞，卻也不願多問，便促俠地笑笑，“喔？那此事做得不錯，記一功！”說著便站起身來，徑直去拿大衣準備出門去。

這時馮慈雲叫住了她：“望舒！”

印象中，馮慈雲似乎極少這樣叫她，或是不恥於叫望舒的名字，或是連名帶姓的。如今關系稍稍緩和了些，她們卻不知該怎麽稱呼對方了。像此刻馮慈雲這樣輕聲喚她，自己倒先不自在起來。

望舒也能感受到一些不同，聽到聲音便站住了，極力用柔和的口氣問道：“還有事麽？”

馮慈雲有些不知所措，臉上依舊陪著笑，眼睛盯看望舒，轉而又望向別處，心神不定的樣子。猶豫半天，她才開口道：“我聽說，你要將小竹和曹……姐姐他們送出國去，可是真事？”

望舒楞了。

馮慈雲的語氣並不是質問的，卻像是一種祈求。也正是這種祈求讓望舒忽地感到一絲自責。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因為馮慈雲這個討厭的女人而自責，她不是一直都厭惡透了眼前這個女人麽？

這個看著滿腹心眼，實則蠢笨至極的女人，與望舒針鋒相對了十年，如今卻也能像今日這般和顏悅色地說話。望舒自責，是因為她在為家人安排出國之事時，竟從未將馮慈雲考慮進去。

心藏著這份自責，望舒難為情地點點頭，“確有此事。”

屋內的氣氛一下沈寂下來。望舒將大衣拿在手上，默默地站著。片刻之後，望舒開口問她：“若是能出得去，你可否願意跟著去？”盡管並不是那麽願意，可望舒此時卻不是客套，是認真的。

望舒以為馮慈雲定是要求自己也帶她出去。戰爭已在眼前，全民都在話逃亡，曾經富甲一方的名門大戶都拋下富麗堂皇的大宅子遠渡重洋去了，生死面前，富貴便要退其次了。那些無力出逃的，只能在炮火子彈的紛飛下極力地保全自身了。

不料馮慈雲卻搖頭道：“我不去，我不去英國！我去那裏做什麽？”她的連連拒絕讓望舒大為意外。若是曹家舉家出走，她一個普通婦人留在上海又怎麽過活？

望舒實在想不明白，便玩笑似地問：“你可是怕跟著我們出去，在外面依然會受欺辱嗎？若是怕這個，那是多慮了。曹家人哪有那樣可惡，人人都會善待你。”

馮慈雲心中有些隱隱的不屑，心想望舒真真是凈撿好聽的說，可臉色卻仍是和氣的，“是是是！以前是我太愛生事，曹家人待我……”馮慈雲總歸說的有些違心，“曹家待我不薄。”

“那你為何不願一起去？不錯，我也暫且不會走，可我尚是有些依靠。你呢？一人留在上海如何生活？”望舒自嘲地笑笑，“難不成你要與我相依為命？”

馮慈雲忙不疊地搖搖頭，支支吾吾道：“我留在上海哪兒成？我比不了你，你讀書多，會做生意，有本事，可我連字都不識幾個，連個求生的營生都尋不到。我……我……是有退路的……我想去……去逃往別的地方。”馮慈雲說的膽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話說的如此斷斷續續，可望舒聽出了堅定，馮慈雲有地方可去！既是有地方可去，又何必要這樣吞吞吐吐？望舒猜想馮慈雲所說的“別的地方”有著不可告人的私隱，正思忖不知該不該問，這時馮慈雲卻先主動承認，“我……我要去蘇聯。”

“蘇聯？”望舒一下子便笑出了聲，她已明白是怎麽回事。

“蘇聯，這幾年像是不錯，只是有些政治鬥爭，尚無戰爭……”望舒自言自語道：“卻也是個好去處。”望舒知曉馮慈雲定是要跟那位白俄男人前去，便心照不宣，不再問她的私隱。

望舒此刻卻擔心起那白俄商人的可靠性來。馮慈雲不是個善類，卻不是個心思縝密的聰明人，上男人當也不是頭一回了，若那男人騙她，她怎會是那白俄人的對手？這一去便是去遙遠的西伯利亞吹冷風，萬一被拋棄了，她就真欲哭無門了。

望舒突然很想對馮慈雲說幾句話，卻不知她是否能領會。望舒對她道：“若是有親人接應，那最好不過；若是有友人一起相伴，友人就定要可靠。跋山涉水那樣遠，若是所托非人，後悔也無用了。”望舒看著馮慈雲，眼睛彎彎笑著。

“有家人在！”馮慈雲急急解釋道：“有家人在！父親以前的幾位姨太太，有的去了那裏。去的路上也有人會陪同，只是……”馮慈雲擡頭看著望舒，眼神裏竟有一絲歉意，“你父親那裏……”

望舒這才確定，馮慈雲早已下定決心真的要走，她已想到最難以啟齒的事，就是她與曹鋆的關系。曹家人人皆知，馮慈雲嫁入曹家後，與曹鋆從無夫妻之實，本是為著各自的目的而茍且生活著，這麽多年下來竟也沒有生出什麽夫妻之情來。

可馮慈雲畢竟是外人眼中曹家的少奶奶，明媒正娶的，這樣一走，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面對望舒，她難以啟齒，可她又明白望舒定會同意的。

其實無論望舒答不答應，曹鋆也定會放她離去。望舒深知父親個性，此事根本無須她來擔憂，便對馮慈雲說：“你與父親之事，終究還是要與他說。你若是不便開口，我幫你轉述也好。只是，你還是要仔細想想，若真去蘇聯，怕是極難回頭了。”

馮慈雲沈重地點點頭，“我……我想好了。”

她答得這樣快，這樣肯定，望舒突然不知再說些什麽。她穿起大衣向門外走去，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對馮慈雲道：“幾時動身？”

“一月之內。”

“恩。”望舒支應著，對馮慈雲說：“我會為你多備些救命錢。或是哪日想要回來，也可與我聯絡。只是，”望舒頓了頓，終於還是將真相說了出來，“不可再被男人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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