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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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言。
車內的空氣是凝結的，後排座上，望舒與雲間各坐一邊，看向窗外。小田見兩人皆面無表情的，便像往常一樣，想說些待頭巷尾的軼聞趣事來緩緩氣氛，只是好巧不巧，一說便說到了今日的游行上。
小田從後視鏡裏瞟瞟後排的二位，拿捏著語調音量，小心地說：“就前些日子，日本領事館那個什麽豬太郎……”
“石射豬太郎！”
“石射豬太郎！”
雲間與望舒又一次異口同聲，只是這次兩人說辭一致，這個殺千刀的名字經小竹一說，兩人終是都記住了，這樣默契地脫口而出，兩人皆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們二位……這不是極默契麽？”小田會心地笑了，為自己打開一個好的話口子而洋洋得意，從而接著說下去，“你們說，一個寫文章的，拿著筆桿子，手無縛雞之力，卻也能招來這等殺身之禍！我便不明白了，為何一篇文章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按日本人那些個流氓習性，通常不待見誰就暗殺，可為何對這位作者卻如此畏懼？”
小田的話口子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雲間望舒二人今日矛盾所在，好容易緩和的氣氛又變得沈默起來。望舒說：“不是‘畏懼’，而是要殺一儆百。文字最能煽動人的情緒，因此從古自今才會有那麽多皇帝要焚書禁書。”
小田無奈地搖搖頭，說：“幸好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舞文弄字。”
雲間認真地聽著他們說話，眉頭緊蹙，似在思考著什麽，卻一言未發。他知曉因剛才答應小竹的事使望舒生氣了。望舒最怕身邊親近的人出事，自己卻添油熾薪，實在可惡。然而，在此事上，他左思右想仍無法與望舒站在一起。
小田有一搭沒一搭地評論著今日的游行，大罵日本人的暴戾和偽政府的趨炎附勢，久而久之，見無人再應話，便也不再自討無趣，安靜地開車了。路變得漫長，望舒與雲間一左一右望著窗外路過的風景，想著各自的心事。
一路上隨處可見穿著短披風、戴著袖章的日本憲兵，賊溜溜地在大街小巷穿梭，如動物一般嗅著附近可疑之人或物。偶爾能看到一輛匆匆駛過的轎車，裏面正襟危坐著穿著軍裝的日本下士官，即使坐在車裏，依稀可見他們右手拄著一個支撐物，大約是他們睡覺都不離身的、象征地位與權力的軍刀。
車窗緊閉，車內有些煩悶，雲間將車窗搖下來一半，一陣秋風便掃了進來。路面上突然被風吹揚起一些紙片，呼啦啦掠過了汽車的玻璃窗，有一張貼在車窗上須臾，雲間正要伸出手去將它抓住，紙片旋即被風吹走了。
雲間隱隱看到那些紙片上寫的字，大意是“強化治安”“整頓綱紀”之類，想來是日本人在推行他們恐怖的憲兵統治政策，無非是讓市民們逐條遵守、乖乖聽話罷了。
快到三祥的廠子時，雲間見到路邊一棟低矮的廠房門口，一個警察與一個日本陸憲正毆打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旁邊一位婦人瑟瑟縮縮地哭泣，應該是男子的老婆。她的眼睛裏全是恐懼，想上前去拉開兩個打她丈夫的男人，又沒那膽量，只好眼睜睜看著丈夫在她眼前頭破血流。
在撕鬥的這幾人身後，是一個工廠的門坊，門坊下的地面上有幾塊白色寬寬的布條，被撕的破碎而雜亂，上面寫著什麽也被揉疊地看不真切。雲間猜想這些白布條定是掛在這門坊上的標語，至於寫的什麽，大約就是反日的言辭了。
眼見那個男人已將要倒在血泊中，雲間立刻叫小田停車。望舒轉過頭來也看到了這一幕，她知雲間一定不會袖手旁觀，雖知有危險，可她卻說不出阻止的話。小田本就是個膽小的，見到眼前這般的兇暴場面，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兒，手微微抖著，不知如何是好。
雲間打開車門不假思索沖了下去。望舒心頭一緊，連忙打開手包，把裏面的錢全部拿在手裏，也跟著雲間下了車。小田望著二人皆義無反顧地向前去，一時羞愧得不知所以。連望舒這嬌弱的小姐都無所畏懼，自己一個堂堂男子卻如此膽小懦弱。小田心裏過意不去，他雖極怕，卻還是跟著他們下了車，況且有三人相互壯膽，他也便沒那樣怕了。
“住手！”雲間大喝一聲。
那位手持警棍的警察和賓兵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擡頭看著半路殺出的雲間。後晌的陽光依舊強烈，他們許是埋頭打得太久，竟適應不了刺眼光線，那警察瞇吊著眼睛瞧著雲間，表情竟與街上流竄的癟三無異。
“來了個不怕死的！”
警察顯然見慣了雲間這樣一腔熱血的年輕人，全然不將他放在眼裏。可他又見雲間雖衣著簡潔，卻不失貴氣，猜度不出他的身份，於是便上下打量著他，倒也沒有一棍子掄上來。
雲間沒有多言，從容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皮質外殼的證件，在警察與日憲眼前晃了晃，又看看地上躺著的男人，說：“人都快被打死了，你們還用這樣大的力氣做什麽？”
雲間的證件是對著警察他們的，望舒看不清上面的內容。不待她猜想，那警察早已快速換上一幅笑臉，卑微了幾分，“原來是陸警官……”或是覺得雲間面生，謙卑之餘卻不忘確認他的身份，“陸警官，我在楊浦當差已兩年之久，怎就沒得個榮幸見過你……”
雲間笑笑，“我在長寧所裏，你未曾見我，又有何稀奇？”那警察忙不疊地點頭稱是，“對對對，是我糊塗！”轉身對他的同伴道：“時候不早，我們先回去交差罷！看在陸警官的面子上，這狗東西就留他一條活命，以後若是再讓我瞧見他掛些反動標語，定活剝他的皮！”說完又惡狠狠地交待一旁怔怔發呆的女人，“仔細你家這個不安分的男人!”
一場血腥事件這樣平息，望舒手中緊攥的一疊鈔票一時沒有派上用途，那兩位兇殘的一警一憲便走了。雲間將那個證件收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快步走到躺在地上的那男人面前，檢查他的傷勢。
“扶上車去！”望舒說：“讓小田送他去醫院。”旁邊的婦人卻似更加害怕了，哭著說：“我們……沒有錢。”望舒將手中的紙鈔塞給她，不待婦人再說什麽，便叫小田與雲間將男子擡到車裏。婦人終於停止了哭泣，跟著上了車，臉上的恐懼之色依然未消，牙齒哆哆嗦嗦打著顫。
望舒未上車，在關上車門時，她從婦人手中抽出一張最小面額的鈔票出來，說：“不好意思，車子坐不下這麽多人，我便不去醫院了。這錢……”望舒揚了揚手中的鈔票，“我去叫一輛黃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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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的空氣是凝結的，後排座上，望舒與雲間各坐一邊，看向窗外。小田見兩人皆面無表情的，便像往常一樣，想說些待頭巷尾的軼聞趣事來緩緩氣氛，只是好巧不巧，一說便說到了今日的游行上。
小田從後視鏡裏瞟瞟後排的二位，拿捏著語調音量，小心地說：“就前些日子，日本領事館那個什麽豬太郎……”
“石射豬太郎！”
“石射豬太郎！”
雲間與望舒又一次異口同聲，只是這次兩人說辭一致，這個殺千刀的名字經小竹一說，兩人終是都記住了，這樣默契地脫口而出，兩人皆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們二位……這不是極默契麽？”小田會心地笑了，為自己打開一個好的話口子而洋洋得意，從而接著說下去，“你們說，一個寫文章的，拿著筆桿子，手無縛雞之力，卻也能招來這等殺身之禍！我便不明白了，為何一篇文章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按日本人那些個流氓習性，通常不待見誰就暗殺，可為何對這位作者卻如此畏懼？”
小田的話口子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雲間望舒二人今日矛盾所在，好容易緩和的氣氛又變得沈默起來。望舒說：“不是‘畏懼’，而是要殺一儆百。文字最能煽動人的情緒，因此從古自今才會有那麽多皇帝要焚書禁書。”
小田無奈地搖搖頭，說：“幸好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舞文弄字。”
雲間認真地聽著他們說話，眉頭緊蹙，似在思考著什麽，卻一言未發。他知曉因剛才答應小竹的事使望舒生氣了。望舒最怕身邊親近的人出事，自己卻添油熾薪，實在可惡。然而，在此事上，他左思右想仍無法與望舒站在一起。
小田有一搭沒一搭地評論著今日的游行，大罵日本人的暴戾和偽政府的趨炎附勢，久而久之，見無人再應話，便也不再自討無趣，安靜地開車了。路變得漫長，望舒與雲間一左一右望著窗外路過的風景，想著各自的心事。
一路上隨處可見穿著短披風、戴著袖章的日本憲兵，賊溜溜地在大街小巷穿梭，如動物一般嗅著附近可疑之人或物。偶爾能看到一輛匆匆駛過的轎車，裏面正襟危坐著穿著軍裝的日本下士官，即使坐在車裏，依稀可見他們右手拄著一個支撐物，大約是他們睡覺都不離身的、象征地位與權力的軍刀。
車窗緊閉，車內有些煩悶，雲間將車窗搖下來一半，一陣秋風便掃了進來。路面上突然被風吹揚起一些紙片，呼啦啦掠過了汽車的玻璃窗，有一張貼在車窗上須臾，雲間正要伸出手去將它抓住，紙片旋即被風吹走了。
雲間隱隱看到那些紙片上寫的字，大意是“強化治安”“整頓綱紀”之類，想來是日本人在推行他們恐怖的憲兵統治政策，無非是讓市民們逐條遵守、乖乖聽話罷了。
快到三祥的廠子時，雲間見到路邊一棟低矮的廠房門口，一個警察與一個日本陸憲正毆打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旁邊一位婦人瑟瑟縮縮地哭泣，應該是男子的老婆。她的眼睛裏全是恐懼，想上前去拉開兩個打她丈夫的男人，又沒那膽量，只好眼睜睜看著丈夫在她眼前頭破血流。
在撕鬥的這幾人身後，是一個工廠的門坊，門坊下的地面上有幾塊白色寬寬的布條，被撕的破碎而雜亂，上面寫著什麽也被揉疊地看不真切。雲間猜想這些白布條定是掛在這門坊上的標語，至於寫的什麽，大約就是反日的言辭了。
眼見那個男人已將要倒在血泊中，雲間立刻叫小田停車。望舒轉過頭來也看到了這一幕，她知雲間一定不會袖手旁觀，雖知有危險，可她卻說不出阻止的話。小田本就是個膽小的，見到眼前這般的兇暴場面，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兒，手微微抖著，不知如何是好。
雲間打開車門不假思索沖了下去。望舒心頭一緊，連忙打開手包，把裏面的錢全部拿在手裏，也跟著雲間下了車。小田望著二人皆義無反顧地向前去，一時羞愧得不知所以。連望舒這嬌弱的小姐都無所畏懼，自己一個堂堂男子卻如此膽小懦弱。小田心裏過意不去，他雖極怕，卻還是跟著他們下了車，況且有三人相互壯膽，他也便沒那樣怕了。
“住手！”雲間大喝一聲。
那位手持警棍的警察和賓兵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擡頭看著半路殺出的雲間。後晌的陽光依舊強烈，他們許是埋頭打得太久，竟適應不了刺眼光線，那警察瞇吊著眼睛瞧著雲間，表情竟與街上流竄的癟三無異。
“來了個不怕死的！”
警察顯然見慣了雲間這樣一腔熱血的年輕人，全然不將他放在眼裏。可他又見雲間雖衣著簡潔，卻不失貴氣，猜度不出他的身份，於是便上下打量著他，倒也沒有一棍子掄上來。
雲間沒有多言，從容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皮質外殼的證件，在警察與日憲眼前晃了晃，又看看地上躺著的男人，說：“人都快被打死了，你們還用這樣大的力氣做什麽？”
雲間的證件是對著警察他們的，望舒看不清上面的內容。不待她猜想，那警察早已快速換上一幅笑臉，卑微了幾分，“原來是陸警官……”或是覺得雲間面生，謙卑之餘卻不忘確認他的身份，“陸警官，我在楊浦當差已兩年之久，怎就沒得個榮幸見過你……”
雲間笑笑，“我在長寧所裏，你未曾見我，又有何稀奇？”那警察忙不疊地點頭稱是，“對對對，是我糊塗！”轉身對他的同伴道：“時候不早，我們先回去交差罷！看在陸警官的面子上，這狗東西就留他一條活命，以後若是再讓我瞧見他掛些反動標語，定活剝他的皮！”說完又惡狠狠地交待一旁怔怔發呆的女人，“仔細你家這個不安分的男人!”
一場血腥事件這樣平息，望舒手中緊攥的一疊鈔票一時沒有派上用途，那兩位兇殘的一警一憲便走了。雲間將那個證件收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快步走到躺在地上的那男人面前，檢查他的傷勢。
“扶上車去！”望舒說：“讓小田送他去醫院。”旁邊的婦人卻似更加害怕了，哭著說：“我們……沒有錢。”望舒將手中的紙鈔塞給她，不待婦人再說什麽，便叫小田與雲間將男子擡到車裏。婦人終於停止了哭泣，跟著上了車，臉上的恐懼之色依然未消，牙齒哆哆嗦嗦打著顫。
望舒未上車，在關上車門時，她從婦人手中抽出一張最小面額的鈔票出來，說：“不好意思，車子坐不下這麽多人，我便不去醫院了。這錢……”望舒揚了揚手中的鈔票，“我去叫一輛黃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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