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小心地說出自己的需求，本想著姑媽和姐姐定會激烈反對，她已想好了整套說辭去說服她們。看樣子，她是已經允諾同學們了，因此勢在必得。

望舒見過小竹的一些同學，也認識其中幾個像雒言那樣個性剛烈的學生，他們家境有好有差，卻不太有人敢向家中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而小竹卻敢，只因她深知姐姐畢竟年輕，不如長輩那樣迂腐，是較好說話的。

曹家已出過一個為家國大義而獻身的兒媳婦了，這是曹瑛始終忘不掉的夢魘，多少次午夜夢回，皆是望舒母親在獄中流淚為自己下跪的影子，慘烈而深刻。眼見小竹愈發是活脫脫的另一個秦惜時，曹瑛心裏堅守的理念又一次分崩離析。

這些日子以來曹瑛內心的秩序不斷被重新刷洗，時代在變革，人的心也在破裂與歸整著，全是新的景象了。她覺得自己老了，越來越看不清世事，許多事皆是能算中前頭，算不著結尾，千算萬算，竟忘了小竹的骨子裏流著的畢竟是秦惜時和曹鋆的血，她再如何讓她天真長大，可她終究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長大了。

望舒也在此時想到了母親，印象模糊，故事卻深刻。她明白對小竹的勸說一定無用，小竹一定像極了母親，外界阻撓愈大，她便愈勇，勸說不當定會有相反的效果。

因此，小竹預料的群體反對並沒有出現，姑媽和姐姐都異常沈默，這沈默之下雖有波瀾，卻無人掀起。雲間畢竟是個外人，不方便置喙，在一旁靜靜地旁聽著。圓幾上，剛剛吃過的殘羹剩菜還在，在這密閉的屋子裏，冷掉的飯菜失去了原有的香味，而變成了一股強勢的使人不舒服的氣味。

小竹皺皺眉頭，不滿地說：“這味道讓人頭生疼！”

曹瑛哭笑不得，數落她道：“這飯菜又惹著你了？”嘴上雖數落著，曹瑛還是親自收拾起了圓幾。雲間見狀也起身幫忙，可他並未做過什麽家務，不假思索便把一只盤子摞到另一只尚有湯汁的盤子裏。湯汁立刻被擠了出來，流了一桌。

望舒樂了，嗤笑他道，“陸少爺還是別動手了，你這幫忙不要緊，湯汁差些冒出三尺遠！”雲間正欲狡辯，小竹在旁望著眼前發生的事，禁不住感慨道：“獨柴先生，你可是我的偶像，怎可以這樣煙火氣？”雲間沖她一笑，“那偶像今日可要下神壇了！”

小竹依舊嘟著嘴，把臉撇到一邊，氣呼呼的，不知氣從何來。

眾人拾掇好了，曹瑛打開門叫一位店員來取了餐具，再拿塊濕毛巾遞給雲間擦手，忙完便欲離開。曹瑛先將門開著祛味，登時站在門口，回頭對小竹道：“小竹，你有事向姐姐說就好，我便不參與了。咳，你瞧你那神色，瞧誰都不順眼，像人人得罪了你一樣的。求人辦事還不使點好顏色啊？”說完笑著脧了她一眼，走開了。

飯菜的氣昧逐漸消散，小竹的臉色也化開了。望舒走到她面前，正對著她的臉，近近地看著她，逗她道：“小受氣包！又沒人惹你生氣，自己卻先氣呼呼的。”小竹說：“笑不出來。”望舒說：“那便不笑。說說，你們的報社計劃怎麽辦？”

小竹一聽便來了精神，語氣也歡快起來，“姐姐，我們想辦一個秘密報社……”她壓低了聲音，雲間領會，去將門掩上。小竹接著說：“專門發表愛國文章，將日本人和偽政府做的壞事一一揭發，絕不手軟。只是，我們不能將這些文章拿去印刷廠印，只有購買一臺自己的印刷機了。恩，不用太好，單色的即可，而且場地已經找好了，就在平安裏弄的……”說著突然又頓住了，“場地要保密。”

望舒哭笑不得，“找我出錢買印刷機，卻又不告訴我地址，我這冤大頭做的喲……”轉而又調皮地笑笑，“不過，還是不知曉的好，無知者才安全。只是，我剛剛似乎聽到你說是在什麽弄堂裏，便十分不解了。再小的印刷機，開起來都是隆隆作響的，尤其是在夜裏聲音更明晰，如此，又如何‘保密’？你們即要做地下工作，就要萬無一失。”

“恩，知道了。”小竹應了一聲，轉而才聽出話裏的玄機，喜出望外地說：“姐姐，你沒有反對？”

“可我也沒說同意！”望舒正言厲色地問：“你為何又將這樣大的事攬在自已身上？”小竹撇撇嘴道：“因為你通情達理呀！”望舒忍不住笑，“如此，我還需感激你看得起我呢？那其他同學呢？”小竹說：“其他同學啊，買紙買油墨，聯絡老師和作者，各有分工！”望舒不禁苦笑道：“印刷機這大頭卻由我來出，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小竹急著辯解道：“姐姐，你的錢使在這上面，才使得最值。”望舒卻搖搖頭，眉心微蹙，憂心地說：“不是錢的事。”

望舒擔憂的自是小竹的安危。她一個小姑娘，遇到難事可如何自保？可是，小竹又似乎已經長大了，曾經的她怕鬼，夜裏一定要望舒在旁陪伴。可曾幾何時，她已搬到另一個臥室住，一人走夜路也不怕了。

其實，那些天下大義的道理無須小竹講，望舒也明白這是時之所趨，擋是擋不住的。只是，她只可以暗中支持妹妹所做的一切，卻不願讓她站在明處，自己也無勇氣站於明處。

望舒說：“小竹，我願意為你們買機器，只是你須向我承諾……”話音未落，小竹便搶過話說：“向你承諾不要參加任何活動。也不要硬出風頭嘛！你之前已講過了。”望舒問，“那你可能做到？”小竹不敢做出承諾，便不說話了。她雖是急性子，卻不善於扯謊，因為就在前幾日，她還與同學謀劃請雲間和幾位記者去演講的事呢！

望舒義正言辭道：“你若做不到，以後不管你提什麽要求，我都不會答應！”小竹無奈，只好允諾，“我答應便是了，幹嗎這樣嚇人 ？”望舒說：“答應了便一定要做到。”小竹陰郁著臉，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大街上忽然傳來了陣陣“堅持正義、反對強權”的高亢的口號聲，即使在裏間仍聽得清清楚楚。望舒他們急步走到門口向街上望去，游行隊伍正從店門口經過，浩浩蕩蕩，群情激憤的，多是青年人或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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