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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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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雨多纏綿。從姜宅出來時已是夜裏十二點,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許是下了好些時候,地面上積水很深,穿著高跟鞋走在路上,居然半只跟都淹沒在水裏了。

姜宅的管家傭人齊齊出動,撐著傘一個個地把賓客都送到大門口,又扶他們上車。尊貴者先,長者先,望舒便在曹宅的屋檐下候著,不時地與眾人告著別。

秋天夜裏帶著寒意,冷風冷雨一吹打,望舒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左手臂上搭著一件長長的大衣,是出門時帶來的,此時正派上用場。她將大衣理好,正欲套上身,這時杜昕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她身後,將大衣輕輕奪在自己手裏,將袖筒處放置望舒的胳臂旁,伺候望舒穿。

望舒大衣被奪走,扭頭看到了身邊的人,見是杜昕便十分不悅。因這動作頗顯暖昧,屋檐下站著的人紛紛向這邊看過來,那些太太小姐們的笑中藏滿了深意。望舒深知此時是無法拒絕他的,以杜昕的厚臉皮,愈是拒絕他愈不肯善罷甘休,到時你拉我扯的更不成體統。望舒心中鄙夷著,表面只好違心地接受了。待她穿好後,側身向他頷首致謝,眼卻看著別處,聲音卻是近處的人都可以聽到的,她故意說給旁觀者聽,“多謝這位先生。”說完便轉過頭來,望著眼前的大雨,一言不發。

杜昕是和友人結伴而來的,此時他的夥伴已在喊他,問他是否要冒雨沖出去?不料他卻擺擺手,笑稱自己要晚些走。友人心照不宣,打了個招呼便笑嘻嘻地走了。

屋檐下的人愈來愈少,姜大年夫婦一直站在門口送客,每走一位都要說句抱歉的話,並祝君安。賓客們也客氣地回著禮數,壽宴的喜氣倒也沒因這場大雨而掃了興。等終於輪到了望舒,姜太太看著她身旁亦步亦隨的杜昕,便笑瞇瞇地吩咐下人道:“把傘給這位先生,讓他和曹小姐一齊走,你們就都不用送了。”

杜昕感激姜太太的成全,樂呵呵地說,“我定將曹小姐完好地送回家去,保證她身上無一處淋濕。”姜太太笑著說:“那就有勞杜少爺了。曹小姐金枝玉葉,你可要幫我們照顧好了呀!”

此時人已不多,望舒無須再給杜昕更多面子,可她又不能拂姜太太的意,只好對著杜昕道:“我有司機在門外候著,無需勞煩您了,多謝了。”也不待杜昕回應,望舒隨即轉身對姜大年夫婦頷首回禮道:“今夜真是麻煩姜先生姜太太了。近來天濕露重,姜先生姜太太定要多多保重身體!”

說完,望舒從傭人手中拿過一把油紙傘,再次與眾人道別後,便大步走進雨中。她沒有回頭,因為一回頭便會碰到杜昕的眼光,那眼光裏充滿著挑釁與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杜昕是捕獵般的男人,他總會讓望舒想起草原上無辜的小羊被猛獸撕殺的場面。

其實小田今晚並未來接她,他老家有急事,望舒讓他回鄉了。望舒生怕杜昕從身後追上來,不敢在姜宅門外的路上逗留,便一口氣走過了好幾個裏弄。可在這秋雨夜裏,望舒左顧右看都未曾看見一輛黃包車。馬路比冷雨還要淒涼,偶有輛綠色的軍用車經過,望舒便用傘擋住自己大半個身子,生怕他們看到自己的臉。

這是望舒頭一回獨自行走在這淒風苦雨的午夜裏,盡管撐著傘,可兩肩上還是濕了大片;大衣的下擺被雨打得濕透,後擺處濺上了黑黑的泥點子;高跟鞋裏浸滿了水,想來腳已經被泡白了。望舒感到又冷又怕,那種本能的恐懼包圍著她,讓她突然感到自己多麽渺小與無力。她想這世上有多少人,平日裏叱咤風雲,趾高氣昂,卻無法面對這未知的夜。

望舒想看到人,又怕看到人,她想若是遇上了兇殘又好色的日本憲兵,只怕就真要消失在這夜色中了,抑或是消失在人世間了。她想起化學實業社那個被暗殺的老板,他的家人直至現在依然屍首未見;她又想起馮慈雲的那位野心勃勃的父親,一個自以為會呼風喚雨的炮兵統帶,卻一夜之間連同整個宅子都消聲匿跡。每年清明節,馮慈雲為父親燒紙時都是茫茫然的,她從不知該朝著哪個方向燒。

人如微塵,轉眼便能在這夜色中散去,無聲無息。在這個可怕的雨夜裏,只有幾盞路燈在雨點的拍擊下幽幽發著光,乳白色的玻璃燈罩就如被大雨撕裂一般,一道一道的,消失,轉眼又有新的碎紋。

望舒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駭人的事,她努力制止思緒的游走,卻發現做不到。她厭惡極了那個杜昕,若不是要躲著他,她便不會如現在這般狼狽。可怨氣過後,望舒又慶幸自己總歸沒被他纏上,否則便是另一個夢魘。

路上仍沒有一輛黃包車,雨卻愈發急了,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望舒懊惱自己的脆弱,又恨自己的膽怯,僅是一個未知的雨夜,便讓她如此膽怯。離家還有些路程,若是這樣坑坑窪窪地走下去,至少還要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就像一個遙遙無期的冒險,過於漫長。

一輛汽車從身邊飛馳而過,望舒照例用傘擋住了自己,可大衣下擺還是被甩了一片泥水。望舒已顧不上那件濕沈的大衣,待汽車過後,她忽地站在原地未動。

這裏離申報報社不遠,望舒不知雲間此刻是否在加班,可她忽然很想去看看。就像大海航行中的孤船忽而發現一座島嶼般的,報社此時成了望舒的避風灣。一想至此,望舒便不再猶豫,便向報社的方向走去。

她在心裏祈盼著雲間能夠在。

雲間那天晚上恰巧在值晚班。外面雨斜風驟,報社卻燈火通明,辦公室,排版室,印刷車間,職員皆在忙碌趕工。當望舒濕漉漉地出現在雲間面前時,雲間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望舒?發生了什麽事?”雲間關切地問道,說著不禁瞅了一眼墻角的落地鐘,淩晨一點半!雲間從未見過望舒如此狼狽:頭發因濕氣而貼服在腦袋上,顯得臉越發小巧;大衣濕了大半,下擺泥汙不堪;鞋子已被雨水浸泡得深了幾層顏色,用力踩踩都能滲出水來。

雲間心疼極了,也顧不得同僚的眼光,將望舒冰涼的手攥在自己手中,溫柔地看著她,問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望舒卻突然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她沖著雲間開心地笑著,眼裏閃著晶瑩的光芒。她的臉因雨水的冰涼而無血色,在日光燈下顯得如瓷白;嘴唇紅紅的,又毫無掩飾地笑著,那樣的天真模樣,仿若雲間記憶裏的十年前的她。

兩人四目交接,那般深情與留戀。望舒笑盈盈地說,“我沒事,只是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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