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曹鋆和潘簡之的侄子潘儀便乘最早的一班輪船離開了上海。船將開時，望舒牽著小竹的手，一刻不停地望著船上的父親，生怕錯過了他的告別。然而曹鋆仿佛怕被江上的風吹散一樣，上船後便鉆進艙裏去了，沒有回頭看一眼岸上的送行人。

潘儀卻異常興奮，隔著甲板上的圍桿不住地向岸邊揮手，揮了許久都舍不得放下，一幅為理想抱負飄洋過海的熱情樣子。潘簡之與潘儀的父母親在岸上送別，潘母對著濤濤黃浪抹著眼淚，最後便哭得泣不成聲了。曹瑛對她說了幾句體已的話，才總算將她的情緒穩住。

馮慈雲見曹鋆已鉆進船艙，便嚷著要回去，曹瑛冷冷地說：“那你先回去罷。”馮慈雲說：“他估計已在船裏睡著了，不看我們的。”望舒說：“你怎就知道不看？”馮慈雲碰了一鼻子灰，自是不情不願的，卻也沒再說要回去，而是嘟噥著譏諷道：“說起來，這還是他頭一次出去幹活賺錢。”

望舒無暇理會馮慈雲的抱怨，眼睛死死地盯著江面，旭日東升之後，天就是白茫茫的了。日色悠悠，江面上輪船鳴笛的信號聲時不時貫穿耳際，震得人心顫，聽著像壯士的挽歌，平添了離別愁緒。

小竹扯扯望舒的衣角，問：“姐姐，父親是去幹活賺錢了嗎？”望舒說：“不是，嗯，也是。”小竹不明白，追著問：“究竟是不是？”望舒笑了，“是。父親去賺錢給小竹買好吃好玩的。”不料小竹卻已明了一些事理，她雖沒哭鬧，卻也感受到這場離別的沈重，於是乖巧地對望舒說：“那我不要好吃的，父親就不會走了吧？”

曹瑛和望舒聽後都覺心頭一酸。

輪船拉響了前行的汽笛，緩緩開走了，岸上的兩家彼此寬慰了幾句便告辭。顧管家依舊對潘簡之愛理不理，連望舒見到潘簡之也沒之前那麽自然了，至於是什麽緣由，她也說不清，總之開始對這位簡之叔叔有些保留了。

“回去吧！”曹瑛終於讓大家散了。

曹潘兩家在碼頭分手後，曹瑛說要和顧管家直接去店裏，便讓馮慈雲和玉蘭將望舒和小竹帶回家。可玉蘭說已約了姐妹要去做兩身旗袍，便把這任務交給了她那個名存實亡的主子。馮慈雲咧著嘴臭罵了玉蘭兩句，但腿長在玉蘭身上，馮慈雲再罵也無濟於事，何況玉蘭早不把她放在眼裏，因此馮慈雲過了一下口舌癮，又自覺掙回了一點面子，便讓玉蘭去了。

玉蘭就要嫁人了，這是她在曹家的最後幾天，她有本事，不知從哪兒認了個裁縫店的老板當幹爹。幹爹為她做過幾身衣裳，又給她買過胭脂，送過一些細軟，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取了玉蘭的信任。玉蘭本以為是幹爹有所圖，心裏也掙紮過是否要與一個能做自己父親的人同床共寢？掙紮歸掙紮，最終想做少奶奶的美好理想戰勝了一切，她準備好咬牙接受一切。

不料，事情出現了轉機，幹爹原來是想把她許給自己的跛腿兒子，那兒子從小就因風寒將一只腿廢了的。玉蘭見過裁縫的兒子，長得雖不說俊秀，卻也看得下眼，至少能被他明媒正娶，比跟個老頭子強得多。更何況他是裁縫的獨子，將來的家產必定是要繼承的。玉蘭只覺這是老天厚待她，想都不想便同意了。

從此馮慈雲更成了孑身一人。

望舒謝絕了馮慈雲的護送，對姑媽說自己可以把小竹安全帶到家。馮慈雲見沒人願意與自己同行，面子上越發掛不住，脆弱的情緒一觸即發，怨恨的話語便脫口而出了，“不會又要偷偷去見那個陸少爺了吧？”

曹瑛聽了，遺憾地搖搖頭，“這事沒有人要提，你倒是自己先說出來了。慈雲啊，有時你真是有些愚蠢的。”從曹瑛嘴裏說出“愚蠢”這樣的字眼並不易，可不說這難聽的話，她再也想不到有什麽可說。曹瑛讓顧管家將小竹帶到遠處，不願小竹聽到她們的口舌之爭，有些事情太汙人耳目，孩童不宜。

望舒見小竹走遠，才回頭看著馮慈雲，冷冷地說：“之前沒叫你‘母親’，但從現在開始，‘阿姨’這個稱呼也不會再有。”馮慈雲不以為然，“你隨意。呵呵，我以為大戶人家的小姐會多有禮數呢！”

望舒反唇相譏，“那請問，什麽才是‘禮數’？孩子在肚子裏早已經去了，卻瞞著不告訴人，最終誣陷我，這是禮數？唆使顧管家吸煙片、變賣家裏珍惜古玩，背著我們去陸家興風作浪，這是禮數？”

“你胡說些什麽？”聽到望舒說孩子的事，馮慈雲臉色登時變得煞白，一下子慌亂了，說話也語無倫次，“什麽孩子，哦……我就知道，你那天是偷聽了我和你父親的談話的。”

“沒錯。”

曹瑛卻並不知曉這件事，聽她們一言一句的才聽明白了。曹瑛問馮慈雲：“孩子不是突然流產的？是麽？”馮慈雲自知秘密已藏不住，理虧，便也不答話。曹瑛這才想起那天在醫院時洋醫生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來。當時馮慈雲剛從急診室出來，曹瑛問孩子如何了，洋醫生一臉詫異，說：“孩子早就死了。”

“唉……”曹瑛嘆了一聲，覺得與馮慈雲多言一句都是枉費光陰，也不願再與她理論，而是轉身對望舒說：“你先帶小竹回去，拾掇一下送她去上學，你也不要遲到了，路上仔細著些。”顧管家不放心，說要送她們回去，被曹瑛阻止了，“不礙事，望舒可以。”

曹瑛交待完，便同顧管家一起，與望舒小竹，往南京路的方向走去。馮慈雲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不知何去何從。曹瑛走了幾步回過身來，對她說：“你不回去麽？”馮慈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少假惺惺。”曹瑛便不再管她，留她一人憤恨去了。

玉蘭這小妮子走了，人人都走了，以前父親威風的時候，誰都不會這麽待我！馮慈雲憤憤不平。她只把眼前的處境全推到父親的垮臺上，始終沒想過是自己的緣故。回去？回哪裏？馮慈雲悲淒地想：曹家，是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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