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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明宮裏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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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的晨鼓尚未敲響,大明宮卻已經燈火通明,赤銅鉆花的宮燈被風的游絲撞得發亮,武後身著赭黃色廣袖鳳袍,頭束鳳冠,雙目微閉,自有種天皇貴胄的氣派。

太監手持烏木鑲金雕龍盤,跪立於她的身前,上托一本錦箋封著的竹簡。

幾名須發花白的老臣手持笏板,低首下心,愁眉苦臉。

武後雙目微擡,不怒自威:“念念吧,早就聽說駱賓王學富五車、思如泉湧,是當朝少有的儒雅才子,今天難得這位才子特意為朕寫了篇檄文,朕倒想見識見識他的飛揚文采。”

眾臣皆唯唯諾諾,脅肩累足。

而手托烏木龍盤的太監早已瑟瑟發抖,齒寒不止。

一時間殿內眾臣皆瑟縮屏息,落針可聞。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駭人的寧靜,朱漆大門邊上,有個小太監低首躬身的通傳:“聖人,謝小侯爺來了。”

武後淡道:“哦,祐兒啊,讓他進來吧。”

此話落地,殿內肅殺的氣氛緩和,雖仍舊鴉雀無聲,可在場的眾人都能感受到一絲微妙的變化——救星來了。

謝泠祐英姿勃發的行至殿內,行了個空首禮。

武後淡笑道:“祐兒來的正是時候,大才子駱賓王為哀家寫了篇檄文,他們推三阻四,不念給哀家聽,你來念念吧。”

謝泠祐面不改色,取過烏木鑲金雕龍盤上的卷書,那宛如七弦琴般清越的嗓音便蕩開在殿內:“討武曌檄,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①”

殿內眾臣早已汗流至踵,提心在口,膚粟股栗。

“…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移檄州郡,鹹使知聞。②”

謝泠祐讀完了檄文,有條不紊的將卷書卷好,俯仰無愧的擡起頭來。

武則天面不改色:“駱賓王確實文采飛揚,讓如此人才流落在外,是朝廷的損失,宰相的責任。”

她略一擡眸,淡道:“祐兒,你說呢?”

若這世上非要選出一個最了解武則天之人,那便非謝泠祐莫屬。

武後出身並州,因著幼年受迫,從未和武姓氏族交好過,得勢後便將他們發配嶺南,同輩之人都至死未召,眼下她正值用人之時,倒是召回了小輩的武氏後人,可還並未重用。

至於數年前高宗李治重病之時,武後選擇的,是想方設法將高宗移至洛陽。

長安城是李唐王室的聚集地,又有舊勢力盤根交錯。盡管武後與他們鬥爭了許多年,但大唐畢竟是李家的天下,武後深知要蠶食一棵巨大的樹,必須小心謹慎,讓樹死得毫無知覺,她一早便為權力的轉移做好了準備③,洛陽的謝家便是她數十年來精心奠定的基礎。

而謝泠祐作為謝氏最出色的嫡孫,成為了武後政治生涯中最為得力的幫手。

高宗崩逝於洛陽之時,謝泠祐就在身邊,他深知那一刻武後的悲傷是真實的,她與李治相依相伴三十載,她對李治並非虛情。

李治亦在遺詔中寫明:“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這份遺詔讓武後悲喜交加,它賦予了武後一部分權力,但又給了她限制。“不決”,只有新帝李顯在沒有辦法決定之時,她才能給出建議。如果李顯什麽事都能親自決定,哪怕是肆意妄為,武後的權力便無法施行④。

而謝泠祐深知李顯為人荒唐、才智庸碌,在治國上無法與武後相比,因此他睿智的幫助武後解決了這個困局。

太子登基的手續要在高宗駕崩七天之後才能辦好,高宗遺詔並沒有說明這段時間的掌權者是誰,這給了謝泠祐一個很好的機會和理由,他以“孝為借口”提出由武則天代替太子行使權力。謝泠祐拋磚引玉,武後立即對李顯道:“是母後沒有體會到你的為難,你現下定然為你父皇的駕崩神傷,那那你便好好守孝,等到孝期過了,再處理旁的事由吧。”太子自然無法反駁,只能謝恩,因此武後最終為自己爭取到了二十天的時間。

在這短短二十日內,武後先安撫了李唐宗室,將德高望重的元老大臣以及李唐宗親升官,來堵住李唐王室和天下人的嘴,又馬不停蹄的調整宰相班子,提拔小宰相,再控制中央禁軍,緊接著又設立了心腹陣地四個——故鄉並州,易守難攻的益州,兵家必爭之地荊州,大唐第一發達城市揚州⑤。

她用短短二十天將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必然需要強大的助力,東都的謝家以及她最為信賴的臣子——才高八鬥,文武全才的謝泠祐。

謝泠祐作為武則天最為倚仗的心腹,他深知在武後的心中有兩根線,一根是她為人妻,為人母,為人摯友的真實感情;而另一根則是她作為天下最成熟的野心家,實現她政/治抱負根線——遇阻必誅,毫無感情可言。

武後方才欣賞駱賓王的才學是真摯的,但對於阻擋她稱帝之人,便只有死路一條,連骨肉至親也不例外。

“文采雖妙,其心卻反,臣以為可派李孝逸率兵平叛。”謝泠祐洞悉著武後的心思。

李孝逸是李唐王室,出類拔萃,謙遜隨和。曾在儀鳳三年,將擾唐的吐蕃軍打的落花流水,能是一文能武的儒將,且此人是李唐宗室和武後之間的一個平衡點,雙方互相防備互相猜忌,可李孝逸卻能得到雙方讚賞。此次駱賓王討武,打出的既是匡扶李唐王室的旗號,那便讓李唐王室出面迎擊,連李唐王室都擁護的皇太後,駱賓王又談何出兵匡扶李唐呢?⑤

謝泠祐此計,無疑是給了對方一記響亮的耳光。

同為絕頂聰明之人,武後自是深以為然,她果決道:“封李孝逸為驃騎大將軍,率兵十萬,討伐逆賊!”

眾臣俯跪領旨,離殿。

他們走後,武後神色和悅道:“他們走了,便不說國事,說說家事吧,祐兒,你娘親尚安?”

“回姨母,阿娘在東都安好,心中十分惦念姨母,命祐兒帶來了親手縫制的香囊。”

太監將那香囊傳給了武後,她放在鼻下淺嗅,露出個暖笑來:“從前我與你阿娘一處在並州鄉間長大,她惠質蘭心、心靈手巧,總能做出最好的香囊,而我卻不擅此道,雖一別經年,這香囊依舊是你阿娘做的最好,替我謝謝義妹。”

“是,姨母。”

“你今次來到長安城,是帶著音兒一並來的?”

“因怕節外生枝,便只說回長安修繕舊宅,有舍妹清音同行,更無可疑。”

武後點點頭:“辦得好,你向來謹慎,我倒放心。另外,長公主下落之事可有進展?”

“那不良人已侯在殿外。”

“傳。”

“傳不良人覲見——”太監一聲長喊,宋三娘跨過朱漆門檻,跪在了武後面前。

她局促不安的偷偷瞄了瞄謝泠祐。

謝泠祐冷道:“把你知曉的,一五一十稟給聖人。”

“是。”宋三娘行了個稽拜大禮,又將自己是如何在宴飲之中發現了那副畫軸,裏面如何藏匿著,當年被武後偷偷調換送出宮的長公主下落。

“如此說來,長公主仍在世上。”武後欣喜道:“她是我的第一個女兒,最應該像我,絕不會輕易被老天爺帶走的。”她語中仍泛出掩不住的動容,仿佛她並非是千古傳奇的女子,而僅僅是一位身不由已的母親。

嘆息過後她又望向宋三娘:“你叫什麽名字?”

“回聖人,奴喚宋玉,家中排行老三,人喚宋三娘。”

“三娘,你跟著祐兒做事,長伏於康平坊內,做哀家的眼線,朝廷會記得你的付出。”武後親和道。

“能為聖人分憂,是三娘莫大的榮耀,三娘不敢居功。”

“行了,這樣的話我聽了一輩子,我沒那麽可怕,你該討賞便討賞,沒人會難為你。”

宋三娘擡頭謝恩,武後又宛如一個普通的女人一般盯著她的朱唇道:“三娘,你的口脂塗的不錯,潤澤而均勻。”

“謝聖人誇讚,此乃本坊一位沈姓小娘子獨創的管狀口脂。”

武後透出個亦柔亦威的笑來:“管狀口脂,從前倒沒聽說過,呈給我瞧瞧。”

“是。”宋三娘從錦袋中掏出管狀口脂,由太監呈給了武後。

武後素手將口脂打開,又放在鼻下嗅了嗅,柔聲道:“質地不錯,就是裏面的香差了點,祐兒,你幫我去買了這個方子,拿回宮來,朕讓她們弄點好的香料做。”

“是。”謝泠祐一揖。

武後又淡道:“你買時便說你是幫你姨母尋的方子。”

宋三娘不過是個都知,現下的香料便足可配,謝泠祐是貴人,其親自是顯貴聞達,去買方子配出尋常百姓不可用的香,才最不惹人懷疑。

長公主的消息,激起了她心中難得的柔情,她輕嘆口氣道:“昨夜熬了整晚,我也倦了,你們且回吧。”

二人拜退之時,她又開口道:“祐兒,現下正是多事之秋,尋找長公主之事,不可打草驚蛇。另外駱賓王那邊的動向也要留意,切莫使他裏應外合。”

當年她用了旁的胎兒調換骨肉掐死,又陷害給王皇後,才得以絆倒勁敵,拉開了她政治生涯的帷幕,此時正是多事之秋,她不想節外生枝。

謝泠祐知曉武後的心意,鄭重道:“臣領旨。”

神宮紅墻,肅穆威嚴,謝泠祐離開大明宮之時,承天門上的晨鼓終於如約發出了“咚咚”聲。

長安城的百姓便在噴薄而出的朝陽裏,開啟了她們充裕而忙碌的一天,沈熙薇亦在朝鼓中如期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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