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哪裏？”無生從鱗生懷裏出來，一邊自言自語的思索著，一邊四下張望，鱗生沈默的跟著她稍微走動了片刻，實在受不了她掛著手臂這麽晃蕩，看到不遠處一塊石頭，拉著她就沖了過去。

無生剛想要掙脫，卻猛然想起對方也是個傷患，只好埋頭任他拖著，“我沒事…”，她說著，鱗生坐下來，將她抱在懷裏。

“你的手骨折斷了，關節也脫臼了，你…”鱗生越說越生氣，手上動作卻十分輕柔，他撕下無生衣服下擺的布，將她的手臂輕輕包紮起來。

“幹嘛…幹嘛撕我的衣服？”無生心裏別扭，一句話拐了好幾個彎，鱗生垂下眼睛，手中不停，隔了一會才說道：“我大約支持不了多久。”

“誒？”無生一楞，擡頭問他：“什麽意思…？你傷很重嗎？”說著，她另一只手已經扒到鱗生衣服裏，卻猛然發現鱗生身上既沒有血跡，也沒有傷口，她心裏一驚，扒開他的衣服往裏探。

鱗生覺得他們二人此時的動作實在有些…不好形容，咳了一聲將她抓到跟前安慰道：“真的沒事，我其實沒有受傷。”

“什麽意思…?”無生嚇到要哭出來，不顧手上還在包紮，掙紮要站起來，鱗生將她按住，說道：“我想這裏應該是人間了，只是大約不是能’走’出去的那種。”

“我現在不關心這個，你把話說清楚！”

“那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鱗生看著無生慌張的樣子，嘆了口氣說道：“我此前和讓段十六幫過我一個忙，讓我也可以在你有危險的時候立刻到你身邊來。”

“嗯…？”

“你從書房消失後，段十六襲擊了我，或者該說是我想襲擊他，卻被他先下手了。”

“這…”無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記得他出門了呀…其實是我不小心翻出一個盒子，打開就直接到天界了，所以…他可能以為出事了吧。”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總之，段十六襲擊了我，我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在一片黑暗裏，但是我能感覺到紅塵珠的氣息，於是我追著那一絲氣息，希望能找到出口。”

“然後呢…你為何到了十方殿？”

“段十六在我的一個鱗片上封印了我的部分神識，必要的時候可以分出來到你身邊。”

“這不行！”無生著急起來：“你只有三個鱗片，少一個的話，你的魂魄就沒有憑依的地方，這太危險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說我沒有受傷，你不用擔心。”

“什麽不擔心！”無生氣到騰的站起來，這一下徹底扯到傷口，她的眼淚瞬間就被痛得飈出來，鱗生急忙將她拉回去抱在懷裏，無生緩了一會，悶悶的問道：“所以你現在是神識？但是你的真身在一片黑暗中？”

“是的。”鱗生淡淡說道，將她的手臂放好位置，一邊說著話分散她的註意力，一邊“哢”的一聲，利落的將手臂接了回去，無生痛得白了臉，一聲痛呼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像個團子似的在他懷裏蹭來蹭去，把眼淚蹭的差不多了，這才輕輕說道：“對不起，是我讓你擔心了…我是想著你們都有傷，天界又不危險我才…才想碰碰運氣的。”

“還說不危險，若非這次僥幸，你就沒命了你知道嗎？”

“我怎麽知道他會在這裏…明明無冤無仇的…”

“無生！”鱗生聽不下去，他抓住無生的手腕，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他深吸口氣慢慢說道：“我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說，你不可以相信段十六，你先答應我，從這裏出去以後，一定要萬事小心，最好不要去找他。”

無生一楞：“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還記得你說過，我們其實和人類並沒有什麽不同，這一段時間以來，我都在想，我們的心機謀略和段十六相比，只怕三人加起來都不夠。”鱗生面色有些難看，沈默了一會終於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很信任他，但是你仔細想想，從我醒來開始，所有的事情，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無生點了點頭，趴在他懷裏沒有說話，她從未想過那麽多，不過上次在冥界看到莫頃紅的身影，如今又聽到段十六襲擊鱗生，她心裏也有點亂。不過她不敢告訴鱗生，她與段十六早有契約，在鱗生二人恢覆自由的那一天，她的命大約也要任由段十六處置，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段十六並不需要刻意算計她，何況他確實一直在處處幫她維護她。

她搖搖頭：“我想十六他…並不會傷害我…”

“我就知道你依然是這樣想的，”鱗生嘆了口氣：“就好像這人間明明充滿了罪惡和欲望，你還是會喜歡這裏一樣，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對我很重要…自由也好，蒼生也好，我其實並沒有想過，但是如果自由是你給的，我會好好珍惜，如果蒼生是你喜歡的，我會嘗試去了解。”

“鱗生…”

“嗯…”他抱著無生有些發抖的身體，想到暴風中顫抖的花朵，不由得拂過她的頭發補充道：“我在空名幻境裏看到很久以前的情景，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希望可以一直與你在一起，不是要跟羽生搶，也不是因為見的人少，我只想和你一起，永遠都在一起，所以你明白嗎？一切都是你要存在才可以。”

鱗生的話有些磕磕碰碰的，就像一塊石頭努力想讓自己柔軟起來，就難免有些奇怪的笨拙和牽強感，但無生聽了，又聽到空名的名字，終於忍不住在他懷裏哭起來，她不需要再問空名之死了，這個恨不能將心剖給她看的人就在這裏，他不可能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情，可是空名死了，因為他“綁架”了自己，因為他和鱗生一樣，只是希望自己安全而已。

“鱗生…”她哭著，將臉埋在他懷裏抽泣，她心臟劇痛幾乎不能言語：“我好想回去…但是我也好矛盾…”

“沒關系，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鱗生將心裏的話一口氣吐出來，終於感覺到“輕松”的心情，只是他沒想到無生會哭成這樣，只好有些無措的撫著她的後背安慰道：“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

去哪裏？無生感受著體內的半顆舍利，只覺得那一絲絲的佛光如今都像一把把的利刃，紮得她奇痛無比，十方殿空蕩蕩的感覺又浮上來，讓她加倍難受。她說道：“十方殿不是我們的家，可是我不知道真正的無根湖在哪裏，我真沒用，你被困在什麽地方，可能受傷了，可是我、我連抱抱你，照顧你都做不到…”

“我在這裏。”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呆在黑暗裏，還有羽生…羽生他還沒醒來，我一想到就很害怕…”

聽到羽生的名字，鱗生皺了皺眉，卻再沒有了往常記恨的心情。他剛才說的那一大段，越說就越知道無生對自己也是同樣的心情，盡管這心情要同時分給兩個人，他心裏卻還是覺得滿足。他抱著無生，感受著她身上傳來的熱度，在這個沒有出路、找不到自己的夜晚，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心。他輕輕在無生額頭落下一個吻：“不用擔心，我們不會有事的，你如果想找真正的無根湖，那就仔細想一想，你在那裏出生，一定知道怎麽去的。”

“…真正的無根湖應該在生命之樹旁邊，當年迦衍將我們帶到十方殿，應該僅僅帶走了我們三人而已。”

“段十六也提過生命之樹。”

“…是，這麽明顯，我卻以為既然我們在十方殿，那你們的原身自然也在那裏。如今看來，我們還是得找到生命之樹…”

鱗生沒有說話，關於生命之樹在哪裏他並沒有任何印象，他看著無生有些泛紅的臉，卻猛然發現她身上比此前燙了許多，不由皺眉問道：“你身上怎麽這麽燙？”

無生有些昏昏沈沈的，只覺得有些乏力，她心裏念叨著無根湖和鱗生的下落，也沒對自己的傷勢多心：“不知道，我怎麽沒有感覺…”

“莫非是中毒了？”鱗生猜測著，想再看看她的傷口，卻突然一頓，無生擡起頭，看到他的衣袍和指尖突然泛出青色的光，光芒微弱一閃而過，但他的手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起來。

“鱗生！”無生驚叫起來，抓著他的衣袖不敢松手：“不要…你別走…快告訴我你在哪裏，我去找你…”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安全，我在哪裏並不重要，你就在這裏好好養傷知道嗎?”

“不要不要…”無生抓過他逐漸透明的手，感受著手上迅速流走的溫度，急得眼睛都紅了。鱗生將她攬進懷裏，毫無辦法，他感覺到身體迅速變輕，輕到風可以從身體裏穿過去。

“沒事的…”他安慰著懷裏虛弱的人：“我會來找你，你等我。”說著，他他低下頭，在無生唇上輕輕一吻，像最輕柔的風點過，無生眼淚掉了下來，穿過他的手落在草地上，鱗生的身影消失了，一片黑色的鱗片掉落在地上，無生撿起來，看到暗淡鱗片上幾條細細的裂縫，手足無措的哭起來，為了她，鱗生又一次以身犯險，而她又一次什麽都做不了。

風吹過來，她覺得冷極了，可是在這四野茫茫的地方，她連該往哪裏走都不知道，頭暈得厲害，她忍不住躺到草地上，卻想起很多年前，段十六曾經開玩笑的告訴她，如果有一天她會和普通人一樣生病了，那也就是離死不遠了。

所以現在…自己也已經一腳踏入了死亡嗎？

她把那鱗片抱進懷裏，一遍一遍念著鱗生的名字，突然，一點微弱的紅光從鱗片中飄出來，像一只螢火蟲繞著無生轉了兩圈，無生淚眼模糊的看著，驚坐而起喊道：“鱗生！鱗生是你嗎？”

那紅光自然不能言語，它飛到無生眼前，一個微小的人影從紅光裏飄蕩出來，沖無生彎了彎腰，可是對方的身形那樣瘦小，並非鱗生。

“你是…誰？”

那人影沒有回答，它向前飄了一點，突然一閃，沖進無生眉心的位置不見了，無生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在對方沖進她眉心的那一瞬間，無數的記憶也跟了過來。

“是你……？”無生楞楞的呢喃著，絕望的臉上又迷茫又歡喜，一百年了，那個可憐的老人，卻還記得無生小小的善舉。

那是在無生剛開始搜集“紅塵”沒多久的時候，那一天，她在一個無名小鎮最大的飯館裏點了一桌子鮮嫩的魚，靠著街邊的窗戶慢慢吃著。

突然，她瞥到一個人影出現在窗戶外的邊緣上，又瑟縮的退了回去。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她縮在墻角，時不時偷偷瞄一眼無生所在的桌子，似乎在等待什麽。

無生知道她在等自己吃完，也許在她離桌、在小二過來收拾之前，她來得及從殘羹冷炙裏拿走半個饅頭或幾片殘肉，無生心裏嘆息一聲，無論災害還是戰爭，和平還是豐年，乞丐都一直存在，也都一樣可憐。

她用饅頭蘸滿魚湯，挑出幾塊無刺完整的大塊魚肉，又加上青菜和點心，直到碼好滿滿一盤，悄悄端在窗臺的角落上，又側身擋住。

喧鬧的館子裏，無生聽到外墻角一陣奇異的沈默。片刻之後，那個盤子被飛快而小心的端走了，無生偷眼瞄了下，看到那個老婦人正用手抓著，一口一口使勁兒吃著。

哎呀忘記筷子了！無生有些喪氣的想著，從筷筒中抽出一雙筷子，卻不知道怎樣遞過去才合適。正踟躇著，老人嘶溜吞咽的聲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稚嫩的喝罵：“瘋婆子你又偷吃！”

無生聽到瓷碗哐當落地的聲音，探頭一看，卻是三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將老婦人團團圍住。三個孩子裏，兩個粗布長衫，一人捧書一人拎包，大約是書童，中間那個穿著絲綢的少爺，稚氣未脫卻已經是一副頤氣指使的樣子。此時，他正擡腳，氣哼哼的用袖子擦著腳尖，仿佛那一腳不是自己踢翻了別人手中的碗，而是那碗沖上來弄臟了他的腳。

老婦人瑟縮的站在墻角裏，埋著頭不敢出聲，但還是能從她一小片表情上，看到她盯著地上狼藉一片的飯菜，滿是惋惜和委屈。無生看過去的時候，小少爺正好擦幹凈了鞋子，沖老婦人喊道：“瘋婆子！”老婦人被他嚇得更往墻角靠去，那少爺又說：“你弄臟我家墻了！”他吼著，似乎被氣壞了，紅著臉沖飯館裏吼道：“李二！瘋婆子來了你也不管，我讓父親扣你工錢！”

少爺如此強勢，老婦人慌慌張張要離開墻壁，看到腳邊一顆沾著灰的點心，下意識就去撿，那兩個書童看她怕得發抖還要撿東西，又氣又樂，沖上來一人一腳將她踢了出去，老婦人跌坐在地上，一個瘦高個從飯館裏沖了出來，看到為首的男孩，堆起笑臉說道：“少爺您放課了！給您留了點心呢！”一邊轉過臉就變了顏色，沖老婦人罵道：“瘋癲婆子！天天來討打嗎！”說著，一拳頭就揮了下去，半道又怕弄臟了手，縮回來擡腳一踹，直踹得老婦人剛剛起身又滾了一圈，她悶哼著不敢反抗，掙紮著爬起來要走。一個東西從她懷裏掉了出來，她急忙撲過去撿住，小心翼翼的放在懷裏，那小少爺見了卻跟發現寶貝似的，叫了一聲“你偷東西！”，沖上來就要搶。

無生看不下去，她躍出窗外，一個起跳直接落在老婦人前面，揪起那少爺的衣領直接扔了出去，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直喊疼，兩個書童急忙跑過去扶他，小少爺氣急了，爬起來對著其中一個擡腳就踹，那李二已經反應過來，指著無生罵道：“你竟敢包庇小偷！”

無生瞪他一眼，說道：“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李二見無生有些身手，大聲喊話卻不敢過來，那小少爺哪裏明白，顧不上灰就沖了過來，目光兇狠完全不像個孩子，無生見此情況，有心教訓他，擡手沖對方一掃，那少爺立刻像被刀子刺中一般慘叫出來，跌坐在地上，臉上一橫杠傷口，鮮血直流。

這一下，其餘三人嚇得臉色慘白，再也不敢動彈。周圍不知道什麽時候圍了一圈人，紛紛嘩然起來，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撥開人群沖了進來，一眼看到小少爺的慘狀，大叫一聲沖了過去，那孩子見了他，百般刁蠻變成了委屈，更加哭的撕心裂肺，中年男子指著無生，氣得發抖，連聲說道：“報官！報官！你竟敢傷害無知稚子！你……”

無生心裏冷笑，無知稚子？這父親想必也無知得厲害，便笑著說道：“好呀，他仗勢欺人毆打婦孺，就由你承擔吧！”說著，她擡手重重一揮，那男子果然嚎叫一聲，跌坐在地上跟兒子趴成一團，臉上一道傷口血淋淋憑空出現，無生替老婦人出了氣，不想再跟他們糾纏，回頭看到老婦人已經不見了，擡腳便要走。

那李二哆哆嗦嗦的喝住她，卻不敢上前來，一邊試圖將中年男子從地上拉拔起來，一邊抖著嗓子不住的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無生冷冷一笑，說到：“傷了他哪裏，你可有看清楚？”

“還哪裏！？大家都看見了！”李二指著哭得稀裏嘩啦的兩父子，指到他臉上，半天終於反應過來，木在那兒連喊了好幾聲掌櫃。那中年男子哭到半截反應過來，看到夥計的眼神楞楞的用手一摸自己的臉，攤開卻看到幹幹凈凈，剛才的血肉模糊仿佛從未存在，不由得臉色慘白，急忙拖起捂臉狂哭的兒子，掰開他的手一看，也是幹幹凈凈，一時間楞在那裏，指著無生說不出話來。

無生見狀又冷笑一聲：“順便說一句，你們家飯菜太難吃，錢我就不付了，再見！”

說罷，她轉身施施然走了，沒人敢再攔她。

無生對這個小鎮徹底失去了興趣，正好也吃飽了，晃悠悠的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夜裏才出了鎮子。月光下，花草瑩潤，十分悅目，無生便將白天的事情扔到一邊，晃蕩著看到一間破廟，就想進去找個角落瞇一下。

不想她一進去，廟裏的身影已經先看到了她，那人哆嗦著從黑暗裏爬起來要躲開，卻扯到身上的痛，嘶嘶兩聲不敢動彈。無生就著月光發現卻是白天那個老婦人，不由得也是一楞，急忙柔聲說道：“你別怕，我一會就走。”

那老婦人聽了身子一頓，她認出無生就是白天給她飯菜，還保護她不被毆打的人，見她大半夜的跑來這破廟，急急忙忙爬起來，用袖子將身下破爛的草席擦了又擦，站在一旁示意無生睡到草席上去。

無生看到對方要把唯一的草席讓給自己，不禁心中酸澀，她擺擺手：“我不用，你睡吧。”

老婦人卻以為是草席太臟，又彎腰去擦，無生急忙上前阻止：“不忙的，我生個火就可以了，你睡吧。”

說著，她急忙走出寺廟外，真的搜羅了些枯枝散葉，回到寺廟時，老人已經倚著草席一角睡了，執拗的留出了大半的位置。

無生悄悄坐到一旁將火生起來，老人不知是被火嗆到還是怎麽，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直咳得渾身發抖，醒醒睡睡折騰了許久。無生透過篝火看著老人的神色呈現出奇異的溫暖與安寧，心裏卻更沈了一些。

第二天，無生沒有離開破廟，她回到鎮上買了些東西，中午回來時老人還在睡。無生默默地將吃的擺好，盛上買來的魚湯，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子，捏出兩片枯葉似的草，捏碎了灑在湯裏，老人正好醒了，睜開眼看到無聲，一時間僵在那裏不敢動彈，緩了好一會，有些好奇的望著她。

無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聲遞過來一碗魚湯說道：“…你餓了吧？”

老婦人接過碗，端了好一會也沒敢喝，無生想了想只好說道：“那是止疼的草藥…沒有毒的…”

老婦人搖搖頭：“你是個好人……”

她大約許久沒說過話了，聲音嘶啞暗沈，口音也很奇怪，能聽出好幾個地方的痕跡，無生不忍心去想她是刻意流浪，還是顛沛流離，別過頭去撥弄篝火，老人不再說話，在她身後捧著湯碗大口喝著，兩行渾濁的眼淚慢慢流到碗裏。

無生其實見過很多乞丐，他們像這個老人一樣，各種季節的衣服雜亂的堆在身上，總是蹲在墻角瑟縮著，有一些是啞巴，更多的則是不敢說話。只是這個老人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她臉上的死氣讓她不忍，也許是因為自己給她吃的卻讓她受了一頓欺辱而感到抱歉。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不管她今天在不在，這個人，依然會在那個墻角被刁蠻少爺打一頓，奄奄一息爬回破廟，茍延殘喘一個晚上再孤寂的死去。

只是自己看到了，既然遞過去一碗飯，又何妨陪她走過最後一程。

下午，那兩片草藥果然讓老婦人舒服了許多，她依然有些咳嗽，卻不再因為疼痛而無法起床，這難得的舒暢與安寧讓她的臉上多了些紅潤，她蹣跚著走到寺廟外的草地上，靠著一棵樹曬了半日的太陽。無生假裝外出，附近溜達一圈，依然是在鎮上買了吃的，天一黑就回來了。

老婦人已經縮在草席上睡著了，她咳得更加厲害了，無生走進去的時候，聽到她劇烈的咳嗽聲，咳得醒過來又很快睡了過去。

她靜悄悄的生著火，老人轉了個身，一個東西從她的懷裏掉了出來，無生撿起來一看，是一個簡單的木頭簪子，普普通通，不是乞丐用得上的，也不是富貴人家看得上的東西。木簪的所有棱角都呈現出經常摩挲才會留下的圓潤手感，想到那天她慌亂中也要去撿，無生猜測這大約是老人的珍惜之物。

這個念頭一出來，那木簪突然在手裏一熱，火光暈染的破廟裏突然光陰流轉，無生楞了楞，這才發覺自己不小心將思緒放在這個木簪上，只這一絲的好奇，就足以驚動老人的記憶。

罷了，她想著，看著幻境依次閃過，虛幻而真實，光怪陸離又令人憂傷。

她看到還年幼的小女孩躺在一顆筆直的大樹底下，笑著深呼吸，哈出一口仿佛帶著木香的笑聲，母親從遠處走過來，沖她溫柔的笑，母親身上的味道和樹的味道混在一起，成為她童年最幸福的記憶。

然後小女孩長大了些，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吃不飽，人們爬到山上將草木都吃得精光，眼裏卻依然泛著饑餓的綠光。年幼的弟弟在一旁哇哇大哭——他還不會說話，卻已經記住了饑餓的滋味。

小女孩成日餓著，卻對生活依然期待。有一天，鄰居來了，父親與他低聲說著什麽，她從旁經過，父親回頭看她，目光如冰含血。她嚇得躲開，卻在夜裏醒來，看到父親站在床邊，手中的菜刀泛著冷光。

母親沖了過來將父親死死抱住，回頭喊道：“快跑！”她嚇得呆住，想去抓母親的裙角，母親紅著眼睛，又喊了一句“快跑！”

於是她向外狂奔而走，不顧身後傳來的血腥味，在夜色中跑過後院光禿禿的大樹，跑進黑夜裏。

那天開始，她遠遠的離開人群，沿著稀疏的綠色一路走著、跑著，被人推倒，又自己爬起來，鉆進一個人群，又被驅趕到另一個人群，她像水，在看不見的河道裏流浪。她從未吃飽，卻還是一點點長高了些。

直到有一天，身邊的人說話她再也聽不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她想起母親，蹲下來悄悄哭著，一個婦人向她伸出手來，那是和母親一樣粗糙溫暖的手，她急忙抓住，跟著她一路同行。

婦人不和她說話，他們結伴乞討，婦人按著她磕頭她便磕，討來的食物她能分到一半。時光一點點流轉，吹來的風再也沒有熟悉的氣味，她走在太陽下，偶爾回頭，只覺得腳下的影子像樹根，黑黝黝的卻不知要通向哪裏。

終於有一天，她跟婦人說自己要回家了，婦人抓著她帶她進了山，一路荒涼到了婦人的家鄉，婦人領著她到了一戶人家，一個幹癟的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點了點頭，一個和她父親一樣大的男人突然走了過來，用繩索將她困住。

她不知所措，奮力掙紮間卻看到婦人從老人那接過一袋錢轉身就走，出門時回過頭來看她，目光如冰含血。

在那個荒涼的村落裏，她安定下來，以一種非人道的方式，她曾在一個個黑夜咬破繩子往外跑去，在黑黝黝的荒涼山間奔跑，仿佛又回到那一晚，母親絕望的喊聲在腦海裏一遍遍響起，令她心痛難當，但每次，她都很快被抓回去，那個男人將她打得幾乎要死去，把繩索換成了鐵鏈。

後來，她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直到生出第三個男孩，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只剩下一層皮。她看著那些孩子，她愛他們，又恨他們，餵養著他們，又不敢看他們。男人不再拴著她，她也並沒有比牲畜活得好一些，老太太每天掐她，路都走不穩了，掐起人來卻那麽疼。男人每天打她，不需要原因。

身上的傷口從來不好，來不及好。

她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眼神和那裏的山一樣荒涼，心裏淌血又無動於衷。她早已經沒有知覺，偶爾開口，是和男人一樣的口音，聽起來仿佛是別人說的。

日子一天天熬過去，一個賣貨郎翻過層層山來到這個僻靜的村子，不抱希望的在路口休息，她經過看到一支木簪，神使鬼差的走過去，還未拿起，就聞到滿鼻子清香，她死死的抓著簪子，拿出身上所有的錢——給男人買酒的錢，換了那支簪子，小心的藏在懷裏，她死死捂著胸口，回到家中，覺得男人揮下來的拳頭也不再可怕。

時光如昔，又不再相同，那樣一小塊木頭卻讓她仿佛又活了過來，只是，她只敢藏在懷裏，田間地下，實在累極了便停下來拿手碰一碰，有時休息久了，那個男人的目光掃過來，她便若無其事的低下頭來繼續勞作，淚水和汗水一起流下來，她用手接住，又輕輕的擦在胸口。

那個小小的簪子，見過了她所有的眼淚和汗水。

她已經忘了再一次跑起來是什麽時候，那一晚，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快跑！”

一聲又一聲，從耳邊傳到胸口，那支木簪在衣服裏發熱，仿佛要將她點燃。她跑了起來，在黑夜裏離開男人醉酒的呼聲，穿過屋前的田埂，翻過荒涼的山坡，踩過泥沙塵土，一步也不停。木簪被她捏在手裏，仿佛和心臟一起跳動。

快跑！

快跑！

廟裏的風突然大了，吹散了稀薄的幻境，無生低下頭來，卻看到老人已經醒來，她的臉被火映照出奇異的紅光來，一那樣平靜，她仿佛與無生一起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臉上卻沒有悲愴，她看著無生，目光柔和悲憫。

“我還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她說著，似嘆息又似總結：“我其實已經沒有家了，就像這支簪子，雖然是木頭，但是再也連不上自己的根了。”

無生看著她，手心裏的“紅塵”隱隱而動。

“可是我好想回去，再去樹下躺一躺，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娘親…”

老人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她閉上眼睛，陷入生命盡頭的黑暗中。無生站在原地，手中的木簪掉到火裏，火光一下大了許多，淡淡的霧霭裏，一顆筆直的大樹慢慢隱現，火光搖曳，如同有風吹過，大樹的葉子颯颯作響，老人身上飄起的光芒就被吸引過去，飄進樹木裏，寂靜夜色裏，無生聽到有人深深地吸了口氣，哈出一口仿佛帶著清香的笑聲。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手上的“紅塵”飄了起來，一個光點游移著飄了過來，滲進七彩斑斕的珠子裏。

無生睜開眼睛，記起那個夜晚，記起自己走出黑暗的寺廟，心中空落落的感覺。那個女孩從家中跑出來的身影依然清晰，令她的胸口也熱了起來，她想到空名，想到羽生和鱗生，淚眼模糊，那一點點光芒又從她眉心飄出來——那時候，無生還不清楚那一點光芒並非執念，而是老人感念的心。

老婦人的身影從光芒中飄出來，漸漸清晰起來：“那我該如何是好呢？”

“跟我走吧，”老人笑著，依然化作那一點光芒，顫巍巍的在前面飄著，仿佛在帶路。

“你知道鱗生在哪裏？”

光芒顫了顫，沒有說話，無生腦子裏亂得很，身上也覺得乏力，卻還是急忙站起來，跟著光芒走了過去。

“你是不是不能說話？”無生輕輕問道，光芒上下飄動了下，仿佛在回答她，“我知道了，其實以你的能量，剛才那樣做已經很危險了，謝謝你…”她說著，看到光芒又顫了顫，覺得精神都好了許多。

“那我一路上都跟你說說話好不好，我…我有些害怕，你知道嗎？剛才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你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似乎連帶著我自己的記憶也多了一些。”她說著，有些倉促的笑了笑：“其實上次在空名幻境裏我就想起來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大約是這段時間太多事情了吧…導致根本沒有用心去想，其實很久以前的無根湖，在世界之樹的旁邊，我一直忽略了，十方殿也好，那個迦衍造出來的無根湖也好，都沒有樹的影子。”

她嘆了口氣，過了許久輕輕說道：“真正的無根湖在世界之樹的旁邊，而且那裏還有一個人。”

她看著光芒在前面畫了一個小小的弧線，仿佛在問是誰，無生想了許久，終於說到：“那裏有一個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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