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每一個活著的人都聽說過，卻只有死人才可以抵達，當他們真的來到這裏，迎接他們的是一條河，這條河看不到來處，一眼也望不到盡頭，濤濤無際，也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它冥河。

絕大多數靈魂迷迷茫茫的飄到冥界，卻在走入冥河的時候知道了自己要去向何方——他們被河水帶到不同的岸邊，前往不同的地獄接受審判，歷經酷刑、懲罰或安然無恙的旅途之後，所有的靈魂又會匯聚到同一條路上，等候一碗湯和新的輪回。

無生看著腳下洶湧的河裏密密匝匝的各色人類和動物，想到眾生七苦無不發源於此，又終結於此，忍不住嘆了口氣。她的視線往更遠處望去，看向冥河盡頭的地方，那裏，一座黝黑的山連接著看不見的天空和冥河，河水的半邊一直逆流到半山腰的地方匯聚成旋渦，另一半卻從漩渦中分離出來又往山下流去，讓人分不出是冥河流到了山上，還是從山上發源了出來。

這座山在冥河最遙遠的地方，只有極少數靈魂會執拗的一直順著河水漂流到那裏，歷經千萬年漫長的時間，這裏聚集了無數靈魂，他們躲開所有的審判，卻沒有任何冥府的官兵來抓捕他們——或許比起所有的審判和酷刑，這裏才是最恐怖的深淵。

“如何？你還好嗎？”羽生走過來輕輕問道，無生點點頭，生怕一不小心說話暴露了自己。此時，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斷崖上，崖下是安靜又洶湧的冥河，無數靈魂在其間浮浮沈沈。他們目光所及的遠處，冥山的輪廓依稀可見。這裏的空氣是靜止的，一絲風也沒有，但無生感到絲絲涼意從各處鉆到身體裏，她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長袍，想跟羽生挨得近一點，只是她看著羽生黑色長袍上的蒼青色封印，又怕自己不小心把那些封印蹭掉了暴露了羽生，一時間身體要動不動，差點摔倒了。

羽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笑了笑說道：“封印哪有那麽容易就蹭掉的？”說著，他將無生的長袍理了理，將她嚴嚴實實包了起來說道：“快走吧。”

無生這才敢說話，小心翼翼的說了聲“嗯。”羽生打量一圈，確定四下沒有任何生物的氣息，這才將手上一盞青燈小心的放在地上，點點頭走在了前面。無生加快腳步追上他，並肩走著終於感覺到一絲暖意，但即使有封印，羽生在這裏也不好過，無生偶爾瞟到他有些青白的唇角弧線，心裏就有些緊張。

來這裏之前，段十六就不斷叮囑不可暴露，也不可驚動任何的亡魂，無生明白不可暴露的問題，卻不明白為何不能驚動亡魂，等兩人走到名山不遠處，她才發現這些亡魂大約已經普通的亡魂了。

所有的亡魂都在往山上攀爬，以人、走獸、妖物，甚至無法飛翔的飛鳥姿態，一層又一層的相互糾纏吞噬，鋪在山坡上讓整座山看上去如同微微扭曲的黑色濃霧，望之觸目驚心，若非山頂那一點光芒，整座山根本看不到任何石頭和地面，令人擡腳都不敢落下去。

“小心，踩下去大概沒有問題，但還是仔細點。”

“嗯……”無生點點頭，眼裏全是拒絕。羽生抓過她的手，想牽著她走，無生卻看到他的手臂露出外袍的一瞬間就被黑霧纏繞上，急忙將他的手按回去，搖頭說道：“沒問題的。”

羽生一笑，率先走了過去。無生擡頭看著山頂那一點光芒，那裏正是吸引所有亡魂的原因。

即使看不清楚，無生也知道那裏有一株柔嫩的草發著火一般的光芒，在昏暗死寂的冥山山頂，如同最耀眼的所在——魂草，整個冥界唯一一棵還保有生命的植物。

她想到鱗生心臟裏那顆“紅塵”，當年，段十六輾轉得到一葉魂草，一點沒敢浪費，全部用在了那顆紅塵珠上，“段某活了這麽久，第一次看到魂草的真身，實在是…”無生到現在都記得他臉上心疼的表情，回憶起來，心情似乎輕松了點。

她看著羽生的背影，輕輕喊道：“羽生，如果你覺得有任何狀況，一定要告訴我。”

“好。”羽生沒有回頭，點了點頭一步也不停。

兩人沈默不語，計算著時間埋頭趕路，很快就走到冥山山腰，無生看得更清晰了，那裏，冥河在山腰迂回奔湧，無數黑色的靈魂從河裏爬出來，呢喃著往山上爬去。她望了一眼四周，聽到亡魂不斷呢喃的話語，終於明白過來。

這裏匯集卻正是被執念所困的亡魂，它們不願結束、不願放棄、寧可在這裏攀爬千年也要去到心心念念的地方，消解內心放不下的夙願。人們常說一了百了，但總有一些人，走到盡頭也了不去心裏的執念，以至於落入冥河了卻不願去新的開始，而是擡頭看著這棵魂草，又拼命的爬了過來。

能指引三界所有通途的魂草，大約也能指引內心最深的渴望吧。

無生心裏有些沈重，一步一步走在有些泥濘的路上，這些泥濘全由亡魂鋪就，無生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好幾次要摔倒在地。

“小心。”羽生突然低聲說著，將無生微微向他那邊一拉，無生眨眨眼，發現有一個靈魂不知怎麽留意到她，盤旋著爬過來要抓她的腳踝。羽生將她拉得離自己近了些，幾乎要抱到懷裏，無生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拉開一點距離加快腳步。

只是，她仿佛能看到背後羽生失落的表情，心裏就有些懊惱，明明和鱗生一起的時候，不管是拉手還是相互依偎都覺得很自然，怎麽在羽生這裏就是會這樣別扭呢…她想著，心裏簡直煎熬。

“不管是以前，還是這次，都是我先看到你的…”

“我不希望我們就這樣生分了…”

沒有，她搖搖頭，沒有生分，也沒有厚此薄彼的想法，那一天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她也絕對不想再看到羽生委屈的樣子，她也很清楚，比起鱗生，自己和羽生在那漫長的時間裏是最親近的，卻為什麽…

…為何就連靠得近了些，都會不自在…？

無生越想心裏越慌，擡頭看到魂草在混沌裏的光亮，心裏便是一顫，忍不住抓住羽生的手，悄悄說道：“別看…這棵草說不定會迷惑人…”

“我知道。”羽生微微低著頭看腳下的路，被長袍遮住的頭發下是有些蒼白的面頰，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慌，無生似乎看到他低垂的眼睛裏有一絲紅色的反光。

心裏越發不安起來，無生心裏一橫，加快了速度。

越往上走，那些亡魂就扭曲得更厲害些，他們糾纏在一起，漸漸地不分彼此，化成奇怪扭曲的藤蔓執拗的向上蔓延，無生二人再也沒法找到空隙，每一腳都踩在黏糊糊的霧裏，像踩在不沾身的泥裏。洶湧的靈魂暗潮對他們置若罔聞，所有能看到五官或眼睛形狀的靈魂都緊緊盯著魂草，仿佛除此之外，世上再無他物。

“我的……”

一聲低喃突然響起，羽生心裏一驚，再一聽卻沒有了聲響。他擡頭看著不遠處的魂草，看著它四周清晰裸露的黑色巖石——那些靈魂觸及到魂草的光芒時，立刻如黑色的煙塵四散而去，它們找到要前往的路了嗎，也許吧，但羽生總覺得不太對勁。

冥界也好，冥山也好，自從來到這裏，他心裏就覺得一切都不對勁起來。

兩人越來越近，很快，魂草離二人不過幾步之遙，無生喜上眉梢，羽生卻皺起了眉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身邊一片寂靜，洶湧的呢喃、低泣和攀爬糾纏的嘶嘶響聲都不見了，他們二人仿佛突然置身於一片黑暗又空茫的絕對安靜當中。

他仔仔細細掃過四周，很快就發現不對，一縷黑色的濃霧慢慢繞著他二人腳邊轉著，看上去與那些濃稠的亡魂泥沼沒什麽區別，但仿佛有意識一般——它沒有像其他黑霧那樣直奔魂草，而是盤旋在黑霧之中。

“我的……”

又一聲呢喃響起，羽生握緊手掌，第一次察覺到密布全身的寒意。他看著無生，無生卻沒有任何反應，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羽生停住不再向前，他們離魂草已經觸手可及，但他直覺自己再也不能向前一步了。按照段十六的話，這裏並沒有守衛，只要不暴露，也沒有危險，但羽生只覺得，有什麽將自己重重包圍起來，肆意的窺探和試探，他從未如此緊張，就連面對那殺氣沖天的魔君也不曾如此。

“無生等一下。”他低聲說道，卻已經晚了。無生對周圍一切似乎都沒有察覺，她已經走到魂草面前，她心裏擔心羽生的情況，聽到他的話，直覺的回頭看過來，神色卻還未反應過來，羽生緊張又擔心的表情落在她眼裏，她心裏更加著急起來，羽生又急忙說道“你停下，讓我來取”，無生有些迷茫的搖了搖頭——她不想再有任何耽誤，何況一路走來毫無阻礙，誰取都一樣，想著，她說了句“沒事的”，伸手便扯下魂草的一片葉子。

這一動手，竟然和隨手摘下任何一片葉子沒有區別。無生眨了眨眼，高興的說道：“原來這樣簡單！”

她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既沒有看到原本縈繞在她腳邊的濃霧一瞬間暴漲，也沒有聽到濃霧裏哀傷憤怒的低鳴。

“我的…我的！”

“我的！”

無數的聲音仿佛從山下的石頭裏飄出來，悶悶的帶著顫抖，羽生伸出手來將無生扯回去急聲說道：“快走！”

“為什麽？怎麽了…”無生被羽生拉扯著往回奔去，有些莫名其妙，羽生的臉色愈加青白，他看著無生，問道：“你什麽也沒有聽到？”

無生搖搖頭，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羽生點了點頭，低聲囑咐道：“藏好快跑。”

這句提醒十分實用，畢竟無生雖然什麽也沒聽到，但是明顯一路上，手上的那片魂草已經吸引了很多靈魂的註意，無數的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令她十分別扭。她急忙將魂草藏進袍子裏，跟著羽生飛奔起來。過了一會，羽生突然回頭看了一眼，發狠加快了速度。無生有些好奇的回頭，卻看到一團黑霧淩空飄著，無聲無息的跟在他們身後，不管他們跑多快，那黑霧一點距離也不曾落下。

無生打了個寒顫，她看不出那是什麽，但是她突然覺得好冷。

那團黑霧被二人發現後，似乎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突然顫動一下，已經飄到二人身側，羽生將無生往前一推，說道：“你先過去。”說著就要停下來與那黑霧對峙。

無生哪裏肯聽，時間所剩無幾，羽生暴露在這冥界無異於自殺，她拖著羽生一邊跑著一邊說道：“一起走！它看著傻乎乎的，想必沒什麽問題的。”

羽生拗不過，兩人強行無視黑霧，加快腳步往放置了青燈的斷崖跑去。又過了一會，兩人緊張的四處張望，卻發現那黑霧不見了。

“羽生…”無生有些不解，剛開口，羽生已經看了過來，點點頭說道：“不理它，快走。”

兩人便默契十足的狂奔起來，一路什麽都沒有再發生。

正當二人以為虛驚一場，跑上斷崖的時候，才發現青燈不見了。正確的說，它被冥界無處不在的霧氣團團圍住，只露出微弱到看不見的光暈，無生想也不想就要跑過去，羽生急忙拉住她，凝神望著那團霧。

被他這樣一拉，無生也緊張起來，“怎麽了…”

她話還未說完，那團霧突然顫動一下升了起來，竟然是一路上跟著他們，被他們強行忽略，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失去蹤影的那一團。

此時，它仿佛在聚集什麽，稀薄的霧氣慢慢變成此前濃黑的一團，它顫動著，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緊緊盯著二人，打量著，最後，竟然化成一個依稀的人形，安靜的立在青燈之前。

“我的……”

羽生又聽到那聲呢喃，這一次連無生都聽到了，她打了個寒顫，皺眉看向羽生：“你聽到了嗎……？”

羽生點點頭：“我去吸引它的註意力，你找到機會就先回去。”

無生搖搖頭：“一起回去。”

羽生看著她，笑了笑：“好。”

“那，”無生也笑了，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我們直接沖過去？”

“還是小心為上，”羽生搖搖頭，雪白的劍氣在他指尖匯聚，他站立不動，無生也凝神等著，那個“人形”歪著它變化不定的“頭”，似乎看了一會羽生，又看了一會無生，然後註意到白色的劍氣，整個身子便顫抖起來，仿佛張牙舞爪，又似乎恐懼無比。

是了，羽生雖然被冥府的氣壓制著，但他本身就是這些魑魅魍魎的克星。

“羽生，他怕你。”

“嗯…但我堅持不了多久，不然會暴露的。”

說完，兩人對視一眼，羽生突然向前沖去，手上劍光一個利落的橫掃，那團濃霧瞬間被劈成兩截，無生看準機會直接沖了過去，伸手就要拿燈，她看著那盈盈一點青光，心裏卻毫無底氣，這團黑霧未免也太弱了…

眼看就要夠到青燈，一聲輕喝傳來。

“無生！”

羽生的驚呼裏多了幾分驚慌。無生還未來得及回頭，羽生已經沖了上來將她推到一邊，她踉蹌而出摔倒在地，腳腕一疼，這才發現自己腳邊不知何時被一團黑霧纏繞著，像鐵鏈一樣抓著她，倒地之時，更多黑霧從地下出現，竟然直奔羽生而去，轉眼間已纏到他腰上。

無生內心驚悚，這些黑霧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她擔心的喊了一聲“羽生…！”餘光卻看到被羽生掃到空中的半截人形已經變了形狀，在羽生被縛的一瞬間俯沖了下來，一張人臉在霧前若隱若現，痛苦的嘶吼著。

羽生仿佛背後有眼，知道那黑霧沖了過來，只是他已經來不及讓兩人都避開，“你快走！”他說著，手中長劍已經沖了出來，“叮”的一聲銳響刺進無生腳邊的地面，一聲痛苦的低吟從地底悶響而出，無生腳上的黑霧瞬間就消失了。

“不…”無生驚呼尚未出口，俯沖而至的濃霧像一把利刃沖進了羽生的胸口，一瞬間，他仿佛被萬劍穿過，慘白的臉色鐵青一片，白色的光芒沖破外袍碎裂開來，仿佛抵抗，又仿佛被驅逐，他痛苦的彎下腰來，嘶吼出聲，白光更熾烈了，黑色的濃霧穿透他的背，從他的胸口湧了出來，卻沒有離開的痕跡，只是更加狂亂的扭曲著。

“…滾出去…”羽生在一片狂風大作中痛苦的呢喃著，有血從他的眼中流了下來。無生驚恐的看著這一切轉瞬而至，聽到這一句才猛地回過神來，她沖上去，又被混亂的漩渦掃了出去，“羽生！”她大喊著，看到羽生艱難的看過來，嘶啞的說道：“你快走…”

“不…”她搖著頭，見羽生失去了方向一般，踉踉蹌蹌被那漩渦裹挾著走到了懸崖邊上，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她再也顧不得其他，沖了過去，在他掉下去的一瞬間抓住了他的手。

“羽生…”無生不住的呼喊道，死死抓著他的手不放，羽生的重量卻仿佛有千斤，無生被他帶著直接就撲倒在懸崖邊上，“羽生你怎麽了？你快回答我…”

“無生…”羽生呢喃著，卻依然無知無覺，無生向下看去，這才發現兩人所站立的懸崖下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亡魂，他們互相擠壓在一起，早已看不出原來的形貌，只是咆哮著往上拽著，嘶吼著拉下其它“人”，有被別的什麽拉了下去。

羽生掛在懸崖上，像一顆等待采摘的果實。他外袍上的封印早已經消失不見，整個人在一片幽黑扭曲的冥府裏雪白如瑩又渺小微弱。有亡魂沖到最上方，黑霧化作的“手”已經快伸到他的腳上，無生嚇得大叫他的名字，眼淚滴了下來，落在他昏迷一般的臉頰上。

“羽生你快醒醒…”她哭著，感覺到手臂開始酸痛起來，她無法松手，懸崖之下已經是萬劫不覆的深淵。

羽生突然動了一下，他睜開眼睛，血紅的雙眼卻引起又一陣粘稠的騷動，他朝下看去，看著身下一片淒厲的苦海，擡頭說道：“無生，你放手，時間不夠了，你快回去。”

“不！”無生搖搖頭，她看著羽生醒過來，看著他血紅的眼睛，流著眼淚卻笑著搖頭：“我說了要一起回去的，你快振作一點，我拉你上來。”

“你松手…”

“我不要！”無生喊著，突然就有點生起氣來：“羽生，你什麽時候變成了輕言放棄的人，你快醒醒！”她喊著，拼命將他往上拉，羽生卻變得更重了，有女人的輕笑若有似無，無生順著聲音望去，卻見兩個黑影從羽生的身體裏蒸騰起來，依稀可以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還有兩個交纏的身影，那身影笑著，將羽生一點點包住，卻要往下墜去。

她擡起頭來，勝利一般對無生笑著，卻是莫傾紅！

無生無法置信的瞪大雙眼，她不明白莫傾紅為何會在這裏，但那身影一閃而過，往下落去和無數混沌的欲念糾纏到了一起，她內心終於惶恐起來，使出所有力氣將他往上拽著。“羽生…”她喊道：“羽生我求你了，快醒醒啊…”

“無生，”羽生再次睜開眼睛，那紅色卻比之前還要濃重，他看著無生，輕輕說道：“就算沒有我也沒關系的不是嗎…沒有我，你也不用煩惱…”

他的表情那樣奇特，釋然又痛苦，無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她在痛苦中突然憤怒無比：“我是很煩惱！可是我煩惱…是因為你很重要！什麽叫沒有你也沒關系，沒有你我活著做什麽!”

“無生…”

“住口！你再敢讓我走，我就跟你一起掉下去！”

“不，”羽生搖搖頭：“你快走…”

她看著羽生，她不知道羽生此刻正面臨何種境地，但是她知道，他心中痛苦的所有原因是她，想到這裏，她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她看不清羽生的表情，那道黑霧鉆進羽生身體裏之後，懸崖上已經沒有了它的蹤跡，但是冥界的風化作細微的刀，在她手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印，寒意從傷口不斷的滲進來，讓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漸漸地，雙手失去了痛感，她想起鱗生，想起那時候他躺在黑暗的幻鏡結界裏，身邊除了死神便只有她，那時候，她也很絕望，她看著羽生，輕輕說道：“你知道嗎？”她笑了笑：“我也可以這樣拉著你，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多久都可以，我絕對…不會松手的…”

“無生…”羽生叫著她的名字，紅色遮擋了他的視線，那團黑霧依然在他身體裏咆哮著，拼命壓抑過的黑暗情緒被它毫不留情的翻了出來，莫傾紅也好、妖蟒也好，所有放不下的執念和欲望幾乎讓他窒息。

到底為了什麽，所為的清正、理性、自制，都是為了什麽……？若真的能放手，也只能說明對方並非那麽重要吧…

一滴眼淚落在他的眼睛裏，像最尖銳的刀落到他心裏，劇痛之下，眼前的紅色逐漸被洗凈，他終於看清楚無生又哭又笑的臉，看到她青紫的手臂上一道道翻開的血痕，“罷了”，他輕輕嘆息道：“若是不能分割，便一起吧…”

“羽生你在說什麽……？”無生看不清羽生的臉，只聽到他被風吹散的低語，羽生笑著沖她搖搖頭：“沒事，你看好出去的方向。”

“方向……？”

“只有一次機會…”

無生楞楞的回頭看著，明白過來。“好！”她重重的點了點頭，紅了眼睛。羽生一手抓在峭壁之上，閉目凝氣，懸崖上的長劍在風暴之中微微顫抖起來，越來越劇烈，終於，一聲清叱，羽生的長劍從地面上直沖而上，化作一道雪白的閃電往懸崖下狠狠插了過去，咆哮與痛苦的嘶鳴化作猛烈的狂風吹了上來，羽生睜開眼睛低喝一聲“快！”無生等候已久，輕喝一聲將抓緊羽生的手往上使勁兒一拽，羽生如同溺者脫離水草，被她拽著躍上懸崖，摟在一起滾在冥界不存在的煙塵中。

兩人顧不得多說一句話，無生幾乎沒有再動彈的力氣，羽生將她一把摟在懷裏，朝馬上要熄滅的燈火撲了上去。

有一團黑霧從懸崖下沖出來，羽生冷眼將青燈朝地上狠狠一砸。青色的光暈瞬間彌漫開來，蒼青色的封印將二人包裹起來，無生緊緊摟著羽生，看到那團黑霧仿佛沖了過來又被彈開，緊張得嘴唇都要咬破了。

終於，蒼青色的封印合圍起來，他們墜進一個幽黯的通道，如同來時一樣，無生渾身顫抖，看著羽生在那一瞬間的舉動之後，又恢覆成臉色慘白的樣子，在落下的一瞬間，精疲力盡失去了意識。

“羽生！”她有些緊張的叫道，將羽生摟進懷裏不敢松手。

“無生……”羽生輕輕叫著，若非兩人緊緊靠在一起，這樣輕的呼喚根本無法聽到。無生聽到了，不僅聽到了，羽生的記憶在這幽暗的兩界通道中一點點鉆進她的腦海。

羽生總說他都記得，無生不明白，直到此時。

她看到鱗生的劍穿透自己的身體，羽生抱著自己的屍體冰凍一般坐在那裏，全然不覺鱗生化作禹疆又四散飛去。一個身影出現在湖邊，合掌嘆息。“罷了，我賜你佛印，可化青鳥，以阻擋禹疆再現。”

佛印加身，前塵盡忘。羽生站在湖邊，慢慢消失於無形，最後一刻，他擡起雙手，仿佛那裏曾有過什麽。

後來，他們見過無數次，他依然溫和，溫和又疏離，他的內心平靜如水，只是偶爾覺得悵然。

再後來，無生擋在鱗生面前，他的劍穿透了她的身體，他大驚失色，看著他們掉下十方殿牢固的結界，茫茫然沖了過去，結界卻不讓他前進分毫。手裏的劍掉落在地，他腳下憑空浮現淺淺的湖岸，倒映出他染血的白衣。

一百年，他在湖邊靜靜站著，看著無波無瀾的湖面，尋找著她的蹤影。漸漸地，遙遠的記憶慢慢出現在腦海裏，他一點一點記了起來，他站在那裏，將記憶化作針刺，刻在心裏不敢忘記。

一百年，看不見的血從他的腳底流進湖裏，沒有人知道。

不想分開，想再見到你……

眼淚模糊了視線，無生終於明白了羽生醒來後看她的眼神，也突然聽懂了張家荒宅裏，鱗生抱著她所說的低沈話語。

歷經紅塵別離之苦，卻還是看不破。

何止看不破，有情之物，哪一個不是越陷越深。

不到百年的紅塵浮光在她的心裏留下了一點又一點痕跡，如今，自己會因一段記憶且喜且悲，那顆“紅塵”在鱗生的心臟裏，把他變成了一個會忌憚、會發火也會傷心的人。而在更久以前，她也用無盡的眼淚，把羽生變成了一個目光深沈的人。

她以為是自己的執念讓他二人沾染了多餘的情感，卻原來不知何時，三人的心意早已彼此糾纏，再也無法分割。

她哭著，終於不得不承認，現在的他們，羽生、鱗生、自己，自詡天界之人，自認無鼻舌身意，卻滿是紅塵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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