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生二人回到院子裏的時候，夜半已經過了，黑色的夜空中透出一層極深的藍，無生滿心都是剛才麒麟的慘狀，整張臉都皺著，無奈又著急的樣子。

“十六，裂魂，到底要怎麽做？”她顧不上休息，拉住段十六問道：“我很想能幫上忙。”

“你還記得你身體裏的舍利是怎麽來的嗎？”段十六沒有直接回答她，卻問了另一個問題。無生搖搖頭：“我聽師父說過，這顆舍利在我身體裏已經一千多年了，當年我因為元丹受損嚴重，若不是有這顆舍利，我都無法活下來。”

“其實是這顆舍利包裹著你受損的元丹，只是你不知道，這個方法之所以有用，是因為你當時抱有強烈的執念，不然，任是誰的舍利也沒有用的。”

“可是這和裂魂有什麽關系？”

“無根湖顧名思義，從無處來，到無處去，本應該是無欲無念之物。你看你現在與人類沒什麽兩樣，還不明白嗎？這顆舍利保住的不是你的命，是你強烈的執念，也就是一部分的魂魄罷了。”

“……這樣啊，我倒沒覺得沒什麽不好，”無生覺得自己能吃能睡活蹦亂跳的挺好，撇撇嘴問道：“那我要如何幫麒麟呢？把舍利給它嗎？”

“那倒不用，”段十六搖搖頭，想了想又不太確定：“不過，你必須進入它的意識，把你的舍利放進它的魂魄裏，到時候會發生什麽我也不確定，說不定…說不定你這顆舍利真的會出問題。”

說著，他還是有些擔憂：“不過你的舍利只剩下半顆，我還是看看是否有別的補救之法。”

“哈，沒事，半顆我也活了一百年了，就算都給了麒麟，我的元丹再撐幾年不成問題。”

“你啊…”段十六嘆了口氣，只好問道：“你的紅塵珠可收集齊了？”

“嗯…你的信來得也真是巧，我一路過來的路上已經是齊了的，加上李夢玲…”無生說著停下來，閉上眼睛，那顆出現在李夢鈴面前的水珠從她手心裏輕輕浮了出來，五色斑斕的珠子水光瑩潤，中心一點小小的光芒像火在跳躍。她睜開眼睛看著這顆“紅塵”，數十年前，段十六將它放在自己手上的時候，除了那一點火光，這顆珠子如朝露一般晶瑩透明。

“半顆舍利，一葉魂草，還有渡河源頭的一瓢水，吸納三千執念與欲望，便成一顆紅塵珠。”

當時，段十六輕輕的說著，看著自己，仿佛在試探什麽，又有些不忍。

“看樣子已經滿了。”段十六仔細觀察著無生手心的紅塵，難得露出好奇：“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紅塵珠，倒是色彩斑斕，好看得很。”

“所以…是不是可以進行下一步了？”無生小心翼翼的說道。

段十六想了想說道：“你不要太著急了，紅塵珠雖然有了，時間依然夠的。”無生看著段十六暗綠色長衫在墨藍夜色中飛揚的邊角，有些惆悵。“你說他要是醒不過來，我該如何是好……？”

眼看她的情緒又更低落了，段十六拿出一個小小的素囊遞給她，無生疑惑地看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你找到了？”

“雖然氣息很微弱，但總歸是找到了這幾片，等這一次的事情結束了，我們就開始下一步如何？”

“好！”無生將素囊小心的藏在懷裏，心裏終於有一絲雀躍起來：“太好了！”她說著，眼眶就又紅了。

她的眼前浮現出那片靜好的天地，看到白色與黑色的衣角在微風裏輕輕飄動，多虧了那只蜃，那些遙遠的記憶這些天裏格外清晰起來。

“我要是真的人類該多好，幾十年匆匆而過，再多的欲望，一碗孟婆湯就全忘了。”她伸著懶腰輕輕呼出一口氣，有些哀怨的說著，段十六卻輕笑著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輕輕嘆道：“人心要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說著，他留下一句晚安，徑自走了。

無生看著他的背影，眨眨眼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對段十六的了解僅限於二人之間的交情，段十六毫無疑問是個人類，但是一百年都沒有變化的人類……大約之前也發生了什麽吧，她想著，一個人點了點頭，又伸了個懶腰睡去了。

第二天，無生賴到下午才起來，走到院子裏看到段十六，對方輕輕頷首問道：“想吃雍都最好的點心嗎？”

“哈！走啊！”無生對點心二字毫無抵抗力，跳著步子就跑到門口示意他快點，段十六搖搖頭，溜溜達達的出了門。

兩人來到一家安靜的戲院，段十六已經訂好了包間，吩咐要“棕大廚說好的那幾樣”，又叫來一壺茶，卻不說話，安靜的等著下午的戲，無生百無聊賴的打量了一圈，看到段十六身後一個小小的屏風，剛要起身去看，段十六便招手將她按住：“要開始了，你坐好。”

“你還真是來聽戲的啊？什麽時候開始喜歡聽戲了老人家？”無生打趣道，下午的第一場戲恰好開始，送點心的小廝也剛好進來，無生看到他手裏的點心，戲都聽不進去了，拿起來就吃，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急忙說道：“那你好好聽戲，點心都交給我吧。”

“今天的戲正好是關於雍國當朝天子的。”段十六一笑，喝著茶，不溫不火的說道。

無生撇撇嘴，吞下口裏的糯米糕說道：“戲若可信，你就讓我自己來聽了，快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麽？”

段十六便笑著聽了兩句戲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才慢慢說道：“二十年前，太吳還在的時候，有一個將軍。一輩子征戰沙場，戰功赫赫，幫助內憂外患的太吳站穩了腳跟，不至於被外族給侵吞了。不過你也知道，這樣手握兵權的大功臣，下場都不太好，這位將軍也是如此。十幾年前，在當時太吳皇帝默許的情況下，有人誣陷他通敵賣國，一生征戰無數的將軍給自己寫了封陳情書，希望皇帝了解他一片忠心。可惜，陳情書還未來得及送到禦前，斬首的聖旨已經到了邊關。老將軍慷慨赴義，卻不願意讓無辜的孩子因他而受到連累，連夜讓死士護送他的小兒子逃離了邊關，去救在朝中為官的大兒子。小兒子不負他的期望，將兄長從牢裏救了出來，兩人逃離京都，卻不甘心按照父親的遺願隱姓埋名，而是逃回祖籍，伺機而動，為父報仇……”

“停。”無生咬著一個綠豆糕含糊不清的說道：“你說的這一段，每一個雍都老百姓都很清楚了。”

十六一笑，不緊不慢的接道：“這兩個人就是當年的溫家兄弟，溫長澤和溫長明。二人調查之下，發現真正的殺父仇人是太吳皇帝，便從祖籍涼州發動了義軍。聽說在他們籌備起義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告訴他們，說他們兄弟二人身負天命，註定要推翻太吳建立新朝，一直到這裏才是雍都百姓人人皆知的故事。但不為人知的是，當年那個人所說的天命之人，並非如今君臨天下的那一個。”

“可是昨天你明明說…”

“真龍、元衡什麽的，原本只是兄弟二人借來助勢的。不過怎麽說呢，溫長明驍勇善戰，溫長澤寬宥愛民，那個謀士也稱得上算無遺策，幾場大勝之後，全天下都信了所謂帝星將星之說，追隨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多。”

“但是他們二人中，確有一人是真龍，也確有一人是將神，元衡只會輔佐真龍，他們冥冥之中，借的是真事呢……”

“總之，當他們一路奪城，兵臨京都，卻發生了變故。攻城的前一晚，溫長明突然知道了一個秘密。他帶著這個秘密殺進皇宮時，前朝皇帝已經將自己的寵妃皇子們聚集一堂，在殿裏埋下機關，只待他一聲令下，火海即起，宮殿瞬間就會倒塌。雖說是個暴君，到底是龍脈，即使自盡也要拖著敵人一起。”

聽到秘密二字，無生放下手中的點心，段十六曾說昨晚的事情是因他而起，那這個秘密與他難道有關系？

段十六放下手中的茶杯繼續說道：“原本，按照他二人的天命，溫長明會走進宮殿，與前朝暴君同歸於盡，溫長澤君臨天下，開創雍國。但是不知怎的，變成了溫長澤走進殿裏，雍國百姓所知道的是溫長澤遭遇大火，雖被救出卻仍然不治身亡，溫長明繼承兄長遺願，君臨天下。”

無生聽了有些著急，有些茫然的說道：“如果溫長澤死了，他又沒有子嗣，弟弟繼位也是情有可原的。”

“說了這是雍國百姓聽到的版本，怎麽你也信？”

“…不信還能怎樣？”

無生有些無奈的說著，戲臺上傳來開國皇帝在大火前的唱詞，“可憐章臺人去也，銅雀淒涼起暮雲”傳到她耳朵裏，無生沒來由的心中一驚：“我昨天明明看到真龍的原形在那黑雲裏，溫長澤其實沒有死對嗎……？”

段十六嘆了口氣：“他一直就在皇宮裏。”

“那！”無生終於聽到了這個答案，卻不是自己想知道的，她有些無奈的追問道：“到底為什麽會這樣的？”

無生盯著段十六，段十六也看著她，他笑著，眼裏一貫的戲謔蹤影全無：“他不過是拿回了屬於元衡的記憶，知道了一件事情。”

“記憶…”無生低低的重覆著這個詞，記憶有多可怕她深有體會，這麽多年游走人間，那些被記憶折磨的人有多少她也知道：“元衡是身居神位數萬年的天界將領，就算轉世成人類，也不可能因為記憶逆天的。”

她不相信這樣的人也會因為記憶墮了神格。

段十六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你想必也知道，其實與帝星更密切的並非將星，而是麒麟。真龍順應天命而生，麒麟順應真龍而生，真龍現世，麒麟必定跟隨。天界的四方真龍與四只聖獸，自誕生開始就陪伴在一起，彼此心意相通，一起輪回人間響應天命。”

“…你說了這麽多，終於提到麒麟了。”想到那只麒麟，無生不想再聽下去，但是段十六既然要說，她就一定會聽完。果然，段十六的笑容又加深了，他輕輕問道：“你可還記得昨天在皇宮上方湧動的黑霧？”

“你是說那些千年的戰魂？”

“開國立勢，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再加上各種人禍，人間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是冤魂游蕩。真龍每次現世，除了開國立邦，也身負洗滌人間的使命。一片土地若歷時千年得不到安撫，它們就將化身瘟疫天災，以百姓之性命來祭奠自己。”

無生咬了咬牙，說道：“…我不想聽到什麽安撫的方法。”

“你這樣心軟可不行，”段十六嗤笑著說道：“安撫的方法一為龍魂，二為麒麟之血。不過龍魂若祭了亡魂，他轉世之人必定性命不保，因此千萬年來，都是以麒麟之血告慰他們，翻開史書，開國將相淒慘死亡的案例比比皆是，究其原因，只因它們註定要以血洗血。”

無生聽到這裏已經有點著急，茫茫的問道：“那、那麒麟若死了……”

“不過人身之死罷了，睡個幾百年也就無礙了。”

“所以，昨夜我們見到麒麟泣血……”

“對…”段十六悵然的笑了笑：“原本，溫長澤即位，倒是個好皇帝，只是溫和之餘，耳根子也軟，即位五年之後就該聽信了讒言，將那位麒麟轉世的相國淩遲處死，血流三天，告慰千年戰魂。”

“那…”回憶起昨天所見情景，無生皺起眉頭，有些不解。段十六解釋道：“之所以會看到那樣的場景，正是因為事情沒有如此發展，但麒麟已經感覺到戰魂湧動，因而現了原身，不過也是只能拖延罷了。”

“你的意思是說，雍國的麒麟轉世也恢覆了記憶？”

段十六搖搖頭：“並沒有，我們昨天見到的大約是他入睡時，魂魄離身化作原身罷了。”

“但是溫長明知道的，對嗎？他知道的秘密就是這個對嗎？”

段十六點點頭，沒有說話，無生瞪著眼睛，無法置信的問道：“溫長明知道了這件事情，但是，他是想、想以龍魂祭戰魂嗎？”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追問道：“為何會這樣？他若是恢覆了記憶，便該知道這並非麒麟第一次殞身，也該知道這並不會損傷麒麟根本…但是屠龍，屠龍可是逆天之舉…”

段十六嘆了口氣：“是啊，若是元衡就該清楚，只是當時他是溫長明。”

“那又如何！？”

“無生，人心之脆弱，之易被迷惑，你應當有所了解不是嗎？”段十六看著她慢慢說著，語氣溫和而殘忍：“即便是你，不也因為那兩個人的宿命而走到了今天嗎？”

“我…我只是覺得，像元衡這樣的人，不會如此…”

“可惜，我原本也是這樣以為的。”

無生聽到他這樣說，心裏痛起來，她看著這位如父如兄的好友，沈聲問道：“你說過此事因你而起，溫長明所知道的秘密與你有關嗎？”

段十六垂下眼睛，有些懊惱，但是很快，他的眼裏就褪去了所有情感，他看著不遠處快要落幕的表演，慢慢說道：“我當時要找的並非溫長明，而是元衡，我想與他做一個生意，讓他將元衡的劍借我一用。”

“那是什麽……？”

“相傳遠古時候，有一只神鳥將化作寶劍，它在天地間升騰起大火將寶劍包圍起來，燃燒了整整百年無人可進，當年泰山之墟化作元衡，還未成形時就從萬裏之遙飛入火中，再出來時，就是後來的元衡，他的手中拿著天地間最厲害的破魔劍，畢方。”

“你要他的劍做什麽？”

兩人一問一答，問到這裏，段十六擡眼看了一眼無生，輕輕說道：“你要覆活的人乃天地幽冥之氣匯聚而生，當年我雖然勉力將他停在將死的邊緣，但是他醒來若沒有可鎮住他的東西，他隨時會被發現，也隨時會化作禹疆，我擔心到時候措手不及…我查了許久，無論如何都需要這把劍，但是只有元衡可以幫我，他若歸位，我哪裏再找得到他。”

“所以…此事並非因你而起，是因為我…”段十六的話平平淡淡，無生聽完卻幾乎要流下淚來，鮮血淋漓的麒麟浮現在眼前，她忍不住有些哽咽：“你想讓元衡在歸位之前化出真身將畢方借給你，卻不想他恢覆了記憶，卻逆天而行，取真龍而代之。”

“我也沒想到，他歷經萬年輪回，心中執念一起，竟然墮了神格，如今還設下困龍陣，只怕這個朔月，天將元衡不覆存在，魔族卻多了一員大將。”

“他會…墮入魔道嗎？”無生無法置信，段十六卻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昨天所見，竟然都是因為我…”無生低下頭，不願再說下去，段十六卻看著她慢慢說道：“雖然與你也有關系…罷了，你以後就知道，這事確實是因我而起。”

無生搖搖頭，將眼淚擦了擦：“十六，除了昨天你跟我說的裂魂，還有什麽我能幫得上的？”

段十六搖搖頭說道：“我們無法沖破千年戰鬼組成的結界，真龍原身只怕難以逃脫。元衡若真的屠龍，只怕墮魔也難逃天界追殺。”

“……”

“我有一把匕首，若能刺入麒麟轉世的心臟，便能逼得麒麟原身出來，以麒麟的力量，沖破結界倒也不無可能。”

“不！這…這怎麽可以……”

“聖潔之物，我也下不了手。可惜，元衡逆天，麒麟背主，若是他二人就此消散了，我段十六罪過就大了。”

無生聽到麒麟背主四字，又是一楞，段十六卻沒有再說，只是安慰道：“此事與你有關，我必須告訴你來龍去脈，但是你不可放在心裏，你只要記得我的話，明白嗎？”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過意不去。”

“人間所謂因果與牽連的大網，不過是一個又一個人不同的欲念彼此沖突交匯，溫長明會因為記憶墮魔，可見元衡或早或晚都將走到這一步，有你無你並沒有不同。”

“但還是因為我，因為我要那把劍，不然他至少不用現在就走到這一步。”

“但是你也是他的轉機，”段十六看著無生有些茫然的神色，點點頭笑道：“你以後就知道了，或許正因為有你，他此次墮魔才不至於毫無退路。”

一語出來，無生聽得一頭霧水，她看著段十六似乎又輕松起來的樣子，好奇的問道：“十六，你如何會知道真龍麒麟這些事，還有未來的事？”

段十六一楞，敷衍道：“年紀大，看的書比常人多一些罷了。”無生不接話，只是默默的看著他，他只好說道：“早年繼承了一個妖物的部分記憶。”

“…知道這麽多，這妖物得多老了？”無生挑眉有些好奇的說道，段十六一聽，難得哈哈笑了起來：“活到現在，他確實擔得起這個老字。”

“它還活著？”無生脫口問道，段十六一楞，又笑道：“總之，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了，天快黑了，我帶你去吃街角孟大嬸的蒜蓉白肉和鴨皮餃子如何？”

無生聽到餃子兩個字，口水就要出來了，她也顧不上再討論什麽妖物老不老的問題，抓起幾塊點心跟了上去。

兩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很快就再也聽不見了。

段十六座位的屏風後面，戎華坐在那裏，依然保持著紋絲不動的姿態，他眼眶微紅，神情卻一片肅穆而悲傷，很久以後，他打開手中一直拿著的一條便箋，看了一遍上面的字：“溫家兄弟性命得存之法，明日申時，雅樂海棠間，屏風後靜聽。”

他將這條落款為“段”的便箋收回袖中，起身走到段十六剛才的座位處，看到一柄匕首靜靜的躺在座椅上。

心中一嘆，他拿起那柄匕首，抽出來看到淡淡的龍紋印於刀身之上，匕首光亮，似有紫氣縈繞其上，他將匕首收入袖中，一言不發，轉身離去了。

戲院之外，天剛剛擦黑，銳利的月亮掛在低空中，離朔月還剩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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