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歲末，已有些許春意，除夕夜前，零零散散玉碎般的飄落一層白雪，天湛藍，地甚白。

宮內外掛了許多大紅燈籠，白雪皚皚之下，年關時節，那大紅的燈籠添了幾分熱鬧的春意。

年前朝中諸多事宜都已定下，宮宴也不急於設在除夕這夜，宇文璟得了幾日清閑，那些個繁瑣小事自是不必他操持，離辰早在之前就已經安排得當。

平日不得閑，便不會有什麽其他感受，可一旦得了空，給了他遐想的時間，便能體會到這偌大的宮中，即便紅燈高掛，在天地一片蒼白之下，也難免讓人覺得冷清。

而這感覺早在阮青衣離世的那日便留了下來，如今不見減弱，反倒每逢時節，愈發的濃烈了起來。

才不過短短兩年而已，他便恍惚過了半世，日子沒由來的難熬，許是沒了那個人的陪伴，就算天下在手，也是無盡孤單。

那種孤單便是融不進旁人的熱鬧裏，也走不出一個人的孤寂……

宇文璟在寢殿內獨自一人溫了壺酒，遣散了宮人，偌大的殿內獨留他一人之後，就算是燒有地龍，仍不免覺有清寒之意。

偎著溫酒的爐子獨坐，入眼的霜白，還是讓他不由的想起那日……

腦海中不覺映入雪地上，公子素衣青衫，輕輕淺淺低吟一句，“霜雪末年，與君白首同歸！”

宇文璟嘴角彎了彎，流年舊願仍美好的叫人充滿希望。

之前的冷意大抵是因為靠近散發著熱源的爐火旁邊消減了些許，一人飲酒，不必麻煩去斟酒入盞，拎了那精巧的酒壺，斜靠在矮塌上，聽屋外細風嗚咽。

這兩年以來，在坐上這龍椅後，當年身為虛弦公時的幾個遂由心意的喜好都改了，宇文璟不再好管弦絲竹，也不再喜伶人舞姬，更甚連小倌也不再流連……

諸多令人不喜的毛病就那樣改過了，唯一這嗜酒的毛病一直未改。

若非身在帝王位，肩上的擔子沈重，他嗜酒的毛病或許會更甚之前。宮中未納嬪妃，他膝下又無子嗣，日子過得寡淡無趣也是自然。

宇文璟灌了口酒，起先入口辛辣酒勁很足，灌的多了，也就無甚味道，只是一味的灌進去，到末了，等人開始昏沈，壓在心上不得紓解的郁結漸漸被遺忘，腦子裏回憶起的皆是歡愉。

酒的滋味之所以好，便是好在了能讓人虛實不辨，將那些煩欲拋開遺忘，得這一瞬息的快活。

曾有人以飲酒傷身勸誡他，要他將酒戒了，那時，他曾想，倘若連一瞬的肆意快活都不得貪，活著還有何意義？！

宇文璟苦笑，質問一句阮青衣，問他這酒當不當飲，能不能飲，阮青衣早就化成飛灰一捧，自然是無法回答他的話。

可他想，阮大家若是連他這一點僅存的意趣也剝奪了，那真的是太過狠絕了些，將這樣的一條命過繼給他，還不如給他痛快的死法。

酒喝的有些急了，醉的也便快了些，昏沈的感覺來了之後，宇文璟攏了袍服窩在矮塌上睡下，不再胡思亂想，靜下心來閉上眼的那刻，耳邊依稀有人癡癡發笑，低喚了聲，“王爺！”

那聲音暗啞低沈極具特色，聽在耳朵裏，勝過天籟，宇文璟勾起唇角跟著發笑，恍然在夢境中呢喃一句。

那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那個聲音輕笑著朗聲道，“王爺，辭舊迎新，萬事如意！”

耳邊餘音尚未散盡，真實無比。

宇文璟睜開朦朧的眼，眼前一片初雪乍晴後刺眼的銀光流淌，灑在雪地上晶瑩無比，天地之間，籠起一片流光編織的細網。

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未換下戲裝的阮大家站在滴水的檐下，淡粉素白寬袍包裹起他整個人，寬袍上的兔毛領子上探出一張臉來，眉眼彎彎地探著頭望雪。

遠看去，那整個身影近乎與落雪的地融為一體。

宇文璟似乎從睡夢裏清醒便看見的雪地裏呆站的阮大家，空落的心裏像是炸開的煙花，絢爛無比。

眼前，阮公子站在廊下，伸出手去接隨風揚起的細碎雪花，畫面晃如眼的那一刻，宇文璟腦子似有電擊過，藏在腦海中塵封的記憶零星的蹦出，他搖了搖頭，將那絲記憶晃出了腦海。

廊下依稀有戲腔淺淺傳回，“霜雪末年，與君白首同歸……”

宇文璟伸手拎了大紅的披風急匆匆的邁著大步往廊下那人去，路上他仔細了去瞧阮大家朗俊的側顏，真實到有種虛幻，生怕這人隨風便散了，宇文璟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很快站在了阮大家的身後，“嘩”的一聲將烈如煙霞般火紅的披風抖展，一伸手將站在檐下清瘦的人裹進披風裏。

落入屋檐的雪花被風撥撩起，順著屋頂旋下，紛紛揚揚墜落，懷裏的人眸光清淺，倒映的出一雙人影，宇文璟瞧著那雙墨玉般眼眸，在裏面看到了自己眼裏的心上人。

他心情沒由來的大好，心似初雪消融，滿心歡喜的湊近那人的耳邊輕聲低語，“阮大家，新年快樂，平安喜樂！入了夜，咱們去瞧煙花燈火！”

話音剛落，平地裏炸起一聲，雪片紛揚，眼前那片流光碎了幹凈，懷裏人亦消散無影。

那雪徐徐落盡，宇文璟醉眼朦朧，恍然一瞬，眼前變作混沌無色，坐在床頭呆滯片息，人還未回過味來，猛然聽得屋外一陣爆竹聲……

待得爆竹聲響閉，他眼中有光，屋內燈火熹微，清清冷冷，屋外華燈璀璨，兩色交相輝映間，對面墻上掛著的那幅畫裏，青衫公子眉眼彎彎，那笑依舊……

又是一年末……

阮青衣走後的第二個年！

他守著舊時情念，守著萬裏江山，守著國泰民安，一年又一年，孤身寂寥過，只能夠在酒醉夢一場裏，再聞故人嘆息！

屋外燈火通明，宇文璟起身，長身立於檐下，聽爆竹聲聲，一如癡夢時，輕聲道，“阮大家，新年快樂，平安喜樂！”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說入了夜，去瞧煙花燈火。

雪地下，“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在爆竹聲中響起，一個圓滾滾的胖小子舉著一串流光溢彩的煙花朝他蹦了過來。

胖小子舉著煙花遞上前，黏軟的喚了聲，“父皇”，沒等他應聲，撲上來，笑道，“父皇，看，煙花……”

宇文璟彎腰抱起那胖小子，笑的一雙眼眸彎了又彎，那小子在他身前蹭了蹭，喚了聲，“父皇”，伸出兩只手抱在了宇文璟的脖子上。

入目的混沌靜夜，被雪地的霜白鋪開，璀璨的煙火沖向天際，“砰”的一聲炸響，各色流彩在天空綻開……

宇文璟輕聲道，“平安喜樂！”那個人窮極一生為所謀，終得所償，他仰頭望著燈火璀璨的天際，如今，雖非盛世，可世道太平，阮大家，你以命易命換的這個天下，平安喜樂……

如此又是一年！千萬人辭舊迎新，待到春來時，又是新的開始！

只是，可憐故人如是，陌上花開新酒開封，人未歸，卻是奈何君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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