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坡下，距皇城一步之遙。

千軍萬馬下，兩兩相望的人不言不語，一個時辰之久。

蘇隱拿劍的手掌心被汗濕透，看著對面一身淺藍打底、紋花袍服不著鎧甲的人，腦子裏空白一片。

“蘇隱，你受聖上恩澤信任，派你出兵討逆，如今這就是你回報給聖上的？！”

那邊說話的人是大理寺卿沈然，沈然會武，卻從不輕易顯露，這一次卻是毫無保留。

面對質問，蘇隱不語，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相對無話，兩軍對望。

沈然最後一句是，“蘇隱，要麽你繳械帶兵歸來，要麽舉劍相向，你我生死一搏，也算不枉你為人一世！”

蘇隱輕輕點頭，垂在身邊的劍也慢慢舉了起來，這場仗，他已無退路可走，更是絕無可能帶兵輕降。

那個生死一搏，的確是他不枉一世為人的最好解脫。

蘇隱打馬向前，就在這時候肩頭一沈，一只手按在了他肩膀上，將他拖住，蘇隱回頭，入眼的卻是宇文璟。

他皺眉，道：“這是我跟沈然的事……”

宇文璟目不斜視，直直的看著沈然，出聲道，“你錯了，這是我跟宇文梓的帝王之爭，你跟他的事還不到在兩軍交戰的時候來解決！”

宇文璟說完已經打馬向前，身後的千軍萬馬跟著呼嘯，埋伏在孤雁嶺的八千鐵騎沖出來。

殺伐之聲響徹雲霄，黃塵滾滾，戰場上刀光一片。

這天是個很好的天氣，死人的血流淌出來很快的蒸發曬幹，即便屍體堆疊也沒有血流成河。

那時候，蘇隱在想，如果沈然就此陣亡，他是應該在這戰場自殺謝罪，還是應該好好葬了沈然，然後等宇文璟攻進皇城最後見皇上一面，在他面前自殺謝罪？！

可惜，毫無意義！就算他死，一切都沒了意義。

沈然一個文官帶兵出征，不就是為給他一個機會？！他卻拂逆了聖上一片龍恩。

蘇隱在這戰場上恍惚著，一味麻木的殺人，劍出劍收，直到聽到耳邊那聲厲喝出口的“蘇隱”二字。

他被眼前的場景震驚，在那一瞬之間，沈然一只手握著他的劍，他的黑金重劍穩穩的停在了沈然的心口上，劍尖滾落出來一滴一滴的血落地、滲進土裏……

“你想殺我？！”沈然握著劍，睜圓了眼，滿目的不敢置信與失望。

蘇隱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握劍的手一直在顫，顫到幾乎要拿不住手裏的劍，沈然冷笑一聲，“蘇隱，大西能有今日，只因錯估了你！”

大西能有今日，只因錯估了你！

沈然這句話就像把刀直直的戳進了他心上，可這句話卻並沒有錯，桓王之死到大西兵敗，一步步，全都是他……

收兵的鼓聲跟號角聲響起，蘇隱騎在馬背上四顧，萬千將士的性命都化成血，混入泥！

沈然被俘，問他，“蘇隱，這就是你想要的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蘇隱緊緊閉著嘴巴不說話，就算是他無數次說服自己衡量利弊，這一戰在所難免，可如果沒有順著那人的心思，一切是不是都還會如之前？

沈然問他這句話的時候，嘴角上嘲弄的冷笑、眼底冷冽的失望跟刀子一樣鋒利。

宇文璟騎馬經過他，將蘇隱臉上所有的神色一覽無餘，派沈然出兵，為的不就是動搖蘇隱嗎？

他拍了拍沈然的馬，笑道：“想不到沈大人也能帶兵，厲害厲害，不過，如此來看，宇文梓還真不是帝王之才，國無棟梁，文臣出征，能將朝中政務處置的如此糊塗，若不將大西交給真龍天子，本王如何安心？！”

沈然不願同他逞口舌之快，撇臉不言。

入夜，宇文璟叫人把沈然從蘇隱的軍帳送了出去，蘇隱正要攔下，卻聽宇文璟道：“放心，本王無心殺他，只是送他到其他地方，省的他在這兒礙眼，亂了蘇大將軍的心。”

蘇隱沒有探究他這話的真假，卻知道沈然不會死，只是呆坐著不發一言。

宇文璟抱了一壇子酒坐在桌前灌，時不時歪著頭看看坐在一旁的蘇隱。

酒意重了之後，身上有些發暖，宇文璟撐著頭看他，忽然好奇是怎麽樣的阮公子能讓木頭一樣的人動了心，為他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是在後悔！”宇文璟驀地發聲，篤定道，“天下人跟你的阮公子，天下人為重！”

蘇隱握劍的手顫了下，眼眸低垂。

“你沒有再一次倒戈相向，為的是早日結束戰亂，以免邊疆動蕩，死的人更多！所以，算不得為的是阮青衣！”

蘇隱無法否認，握劍的手緊了緊。

宇文璟拍開泥封，灌了口酒，接著道，“開始的時候，你的確是為了他放下過你的天下大義，只不過那個時候，你還不清楚不相信阮公子會想要顛覆這天下，他曾是給過你機會，怕你背信棄義了無生念，只不過，你沒料到一步錯，步步錯，如今，你的選擇，早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背信棄義跟國泰民安，還是國泰民安重要的多！所以不是單單為阮公子，為了天下人，對不對？”

句句命中，蘇隱的心像是被剖開來，血淋淋的翻看。

宇文璟喝到後來，笑的歡暢，好似覺得一個人飲酒終究是無趣了些，他將壇子推至蘇隱面前，蘇隱接過，沒有看他只是狠狠灌了幾大口。

蘇隱無話可說，推壇喝酒。

直到那壇酒灌完，蘇隱才道：“為人一世，諸多不易，王爺既然費盡心機要奪得帝位，日後稱帝，勤政愛民做個好皇帝吧！”

宇文璟聽他的話，入口的酒突然發苦，他大聲發笑，亦是昔日裏最玩世不恭的模樣，他道：“蘇隱，你聽著這全天下人的死活好賴於我沒有屁關系，我要的不過是一筆該還的血債！你的天下太平，是誰許你，你便找誰去要！”

“宇文璟！”

黑金重劍出鞘橫在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線，宇文璟斜眼冷笑，“怎麽，後悔反了宇文梓這一個大好的明君？”

蘇隱猩紅了一雙眼，宇文璟笑的彎下腰，側眸道：“跟著我害的民不聊生，是不是很想殺我？！”

話聲張狂一如既往，那份玩世不恭如影隨形，刻在骨子裏的蠻不在乎。

蘇隱咬牙，那劍又貼近幾分，血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而下。

那張清俊的臉笑的三分不羈，七分張狂，流出的血艷紅，蘇隱的劍向前遞，低吼出聲：“你愧對他，更愧對這普天之下的人！”

愧對阮青衣？！究竟是誰愧對阮青衣？！阮大家為了他蘇隱口中的天下太平，本能不管不顧的同他們一起撤離大西，卻生生選了留在皇宮過那生不如死的日子，不就是為了穩住宇文梓，給他口中所謂的少一些殺伐戰亂嗎？

此前，他只當是阮青衣同他一樣，為了盡快結束這一切，卻不想，為的只是許蘇隱的那個天下太平。

眼見那劍刃遞前沒進皮肉，宇文璟眼裏泛起一片血色，終於一切都將結束了，他忽然輕松了，甚至向前讓了一步。

魂歸處，心安至，他的腦海來忽然蹦出六個只，可偏在這一時，嗓子裏一陣刺癢的腥甜，一口赤淋淋的血噴出來，眼前一黑，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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