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除夕，京城下了一場大雪，地面一片白茫茫，踩上去的腳印清晰可見。

俞醉把風衣裹緊了些，加快腳步往俞家的大門走去。

說來好笑，俞家親情寡淡，但老爺子卻十分看重團圓的日子，每逢除夕，無論在外忙活什麽，俞家的子弟都必須回老宅子吃年夜飯。

像是這樣就能勉強維持那搖搖欲墜的親情。

俞醉一到宅子，常年在家打掃的王媽便迎上來，樂呵呵道，“大少爺到了。”

俞醉心裏想，他算哪門子大少爺，但還是對王媽笑笑，進屋後暖氣從四面八方湧上來，他順手把風衣脫了掛在手臂上，往客廳走去。

俞行和甘露坐在客廳上陪老爺子聊天，依舊是往年的一派嚴肅，他依次喊了爺爺爸爸，頓了頓又喊阿姨。

俞老爺子不冷不淡看他一眼，到底是應了聲，這樣的態度俞醉早已經習慣了，他安分的坐到沙發的角落去，百般無聊的玩兒手機。

聽見俞老爺子問，“小秦呢，怎麽還沒回來？”

甘露隨即道，“我給他打個電話。”

俞醉沈默不言，有點喘不過氣來，這些年都是這樣，他像是一個外人夾在俞家，不受人待見，卻又擺脫不了。

正是話落，俞家的大門就開了，他的弟弟俞秦一身風霜走了進來，甘露立馬迎上去，“怎麽這麽晚，你爺爺才問起你呢。”

俞秦笑著，露出兩個小虎牙來，顯得有些孩子氣，“路上堵車，”又特別貼心的去哄老爺子開心，“爺爺千萬不要怪罪我，我這不是緊趕慢趕回來了嗎。”

俞老爺子瞪他一眼，卻沒有怪責，“路上要註意安全，不要趕太急。”

“是是是，”俞秦尋找坐在角落的身影，見到俞醉，眉開眼笑的走過去，“哥，你到多久了？”

要說俞家還有誰與他交好些，便只有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把手機收了，臉色緩和許多，“不久。”

當年他被接回俞家後，俞行對他不鹹不淡，甘露更是嗤之以鼻，只有小他三歲的弟弟俞秦對他露出笑容，真誠的喊他哥哥。

這麽些年下來，若要真是稱得上半點親情的，也就俞秦這個弟弟了。

很快王媽就把年夜飯上了桌，五菜一湯，四葷三素，色香味俱全，極其豐富。

飯桌上倒是熱熱鬧鬧的，談話內容圍繞的是俞秦今年畢業後去公司上班的事情。

俞家三代經商，在京城勉強也算是富貴一家，老爺子年輕是個人物，白手起家硬是在偌大的北京城站穩腳跟，到了俞行，雖然不如當年輝煌，但在北京城也數得出名號來，而俞秦當然是子承父業，接管俞家的公司。

至於俞醉，這事本就沒有他的份。

飯桌上一家人和樂融融，俞醉的心思早飄到千裏外去。

他是跟著母親長大的，小時候只當自己是單親家庭，直到高一那年母親病逝，俞行派人將他接回俞家，他才清楚來龍去脈。

說的好聽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其實不過當年俞行風流不小心留下的種，這層窗戶紙一直沒有捅破，但即使俞家再怎麽不肯承認，俞醉都是俞家的人。

老爺子看重面子，雖然不待見俞醉，為了避免別人笑話，還是執意讓俞醉認了祖。

俞醉兀自回憶著，俞秦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哥，要不你還是回公司工作吧，我們兄弟倆一起做事。”

俞秦語氣天真而認真，俞醉嘴裏一口米飯還沒有攪下去，發覺飯桌上四雙眼睛都在看著自己，沈默半晌道，“我就不了，我現在的工作挺好的。”

他心如明鏡著呢，俞家以後的產業不會有他一份，何必在這個時候自不量力。

“別呀哥，”俞秦把筷子一放，“你要不回來，到時候外人還以為我們兩兄弟不和呢。”

“哪裏會？”俞醉也不吃飯了。

俞秦這話卻突然點醒了俞老爺子，老爺子這人好面子，最忌諱外人看他們俞家笑話，俞秦這話不無道理，雖然俞醉是私生子，但這樣把人往外趕的也沒有，怕是落人口舌。

“你弟弟說的有道理，你回公司幫你弟吧。”俞老爺子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一開金口，基本是沒得改了。

甘露欲開口，在俞行的眼神示意下到底把話憋回去。

俞醉看得真切，暗暗發笑，他可明白甘露心裏在想些什麽，不就怕自己進了公司起不該有的心思麽。

他今天本來就郁郁寡歡，樂得看對面夫婦吃癟，對著俞秦露個笑容，“也行，那我年後就回公司。”

甘露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俞秦聽見俞醉答應了，開開心心的和俞醉計劃公司的事情，似乎壓根沒看到自己母親咬牙切齒的模樣。

一餐飯下來各懷心事，俞醉在這老宅子待得壓抑，尋常的年他也極少在這兒睡下，便和老爺子告別，老爺子意思意思給他個紅包，也沒留人。

俞秦卻拉住他的手臂，“哥，外面雪那麽大，你住一晚再走吧。”

俞醉輕輕掙開，“不了，我和朋友還有約。”

俞秦就不說話了，眼見著俞醉出門，眼神微微暗淡下來。

入了房間甘露緊隨而來，指責俞秦，“小秦，把他弄公司裏做什麽，他到時候和你爭權怎麽辦？”

俞秦坐到床上去，舒坦的伸伸手，露出兩個小虎牙來，像是拿捏得極為準確，“他不會。”

這頭俞醉出了宅子，被外頭的寒風一吹，整個人不住打著顫，實在不好受，但再難受，也比待著那令他壓抑至極的地方舒服。

他其實沒有約人，大過年的，誰不是和家裏人團聚，偏偏他像只喪家犬，自個開了車穿梭大半個北京城回他的小公寓。

還是自己的地盤舒服，一到公寓，俞醉開了暖氣，脫得剩件長袖，翻了桶泡面出來加水煮熟，剛才那頓飯差點吃得他消化不良，幸好家裏還有餘糧，不至於委屈了自己。

抱著熟爛的泡面窩在沙發上看春晚，春晚一年比一年無聊，但空蕩蕩的公寓裏有些人聲總歸讓他產生一種熱鬧的感覺。

公寓暖氣開得足，他吃得出了一層薄汗，手機叮咚響了一下，是群發的祝福短信——都什麽年代了，還玩兒群發呢。

俞醉空出手把短信讀了一遍，老掉牙的恭喜你發財，祝福你在新的一年平安喜樂，收獲幸福。

他翻了會手機，信息有點多，他挑幾條回了，公司一個暗戀她的女孩子發了條語音過來，甜滋滋的給他說新年快樂。

那聲俞醉聽在耳裏，給了俞醉些許溫暖，他也按著語音給人回了祝福。

緊接著收拾自己上床睡覺。

不是他故意拖著人家女孩子不回應，實在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俞醉從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的，但從未敢對外人說起，一來俞家家規森嚴，俞老爺子肯定不會讓他做出敗壞門風的事情，二來俞醉自己也有意隱瞞，他挺享受現在的生活，並不想打破這平淡。

自從俞家把人接回去後，怕別人議論俞家厚此薄彼，在物質方面倒是沒有虧待過俞醉，這些年下來，俞醉的賬戶餘額頗為可觀，即使他逍遙個三年也綽綽有餘。

本來俞醉是打算再攢兩年自立門戶，但既然俞老爺子讓他回俞氏，也未嘗不可，至少在俞氏工作總不可能虧待了他，肯定比他現在賺得多。

也算劃算了。

俞醉百般無聊在床上按著手機，隨意點開微博的熱搜看，十個有九個都是在吐槽春晚的節目，有些言論還蠻好笑的。

熱搜看完，又去看熱門，一條條刷下來，大多數重覆的內容讓俞醉興趣缺缺，正想把手機關了睡覺，一個視頻映入眼簾。

青年穿著很舒適的白色長T，手拿著一把吉他，微微垂著眸，修長的指撥動音弦，俞醉乍一看覺得這人有點眼熟，打開視頻來看。

結果就再也挪不開目光。

他有一雙冷清的眼，挺直的鼻和略薄的唇，微微側著的臉下頜角的弧度尤其好看，平添了些溫柔之感，圓潤的指隨意撥動和弦，清朗的嗓音流淌而出，他唱《情非得已》，“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在我腦海裏，你的身影揮散不去……”

視頻是前兩天發的，並不應新年的景，也只唱了一小段，視頻短短一分多鐘就結束。

俞醉握著手機的手有點抖，激動的去辨認視頻中青年的模樣，等青年擡起頭，對著鏡頭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來，他便像心口瞬間被人打了一槍似的，那些深藏於歲月中的悸動浮現上來，讓他心跳不可抑制的加速。

他這才去看視頻的發布者，放然二字敲進眼底，俞醉呼吸急促，嘴角不禁爬上笑容，顫抖著手指給他留言，“新年快樂。”

年少的回憶一點點拉攏回來——夕陽下寬大的教室，穿著校服的少年抱著吉他低低吟唱的身影，早就深深印入他的心裏。

他呢喃著，從喉嚨裏輕喊那個名字，“陳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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