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胡知道唐恩正在這附近失蹤了，蕭飲冰想必也知道。

當初太子、二皇子與六皇子之間那一鍋滾粥攪得皇帝心煩意亂，由衷地懷念起安生的歲月，並希望兒子們能安靜些。蕭飲冰在其間一如往常地進宮請安，對皇帝噓寒問暖，皇帝便不自覺地把註意力放在了這個一向冷待的老七身上。

據宮裏傳言，皇帝曾問七皇子：“你看這幾位兄長，誰更占理？”

蕭飲冰恭敬答道：“太子，儲君也，與兒臣有別，不敢妄議。似二兄與六兄，如太子朝上所言，府上之事，二兄同六兄如何知曉？論兄弟情義，窺伺兄弟府上，是為不義；窺伺儲君府上，又是無禮了。”

皇帝瞇起眼睛：“如果非要你議一議太子呢？”

蕭飲冰垂頭道：“回父皇，太子本有甲士編制，額度不足時只管正大光明填補，何必陰蓄？必有奸人於左右蠱惑，是為不智，當罰。”

皇帝又試探道：“那你看太子要如何罰？”

蕭飲冰又答：“史書為鑒，可以明智。太子若讀史書，每有心得，便可手書與父皇，請父皇指點。”

皇帝聞言大悅，只是仍覺這人太迂：“滿腦子都是書上的東西，就不想想先賢也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蕭飲冰沈默片刻，起身叩拜：“謝父皇教導，兒臣定用心修習。”

於是東宮舊屬被通通換掉，皇帝親自插人進去。太子自己被罰閉門讀書三月，期間不許議政，還要日日寫讀書心得。二皇子和六皇子被皇帝一頓痛斥，同樣被關了禁閉，罰了俸祿。唐恩正參的那位太仆寺卿自然被罷了官，兵部尚書亦被牽連，一並罰俸。

整個事件裏，得到好處的只有蕭飲冰，被皇帝賜了一批珠玉書畫。

傳聞這位晟王得到賞賜時，聽見珠玉時只恭謹站立，到後面書畫時，眼睛越來越亮。皇帝聞言大笑：“這榆木腦袋，跟唐學士那麽要好，也不能學學人家？”

可見是個認死理的實心人。

唐恩正失蹤後，朝中並未大面積搜尋，可見不論是蕭飲冰還是皇帝，都約略知道此人下落。倘若唐恩正忽然消失，認死理的蕭飲冰怕是要掀翻了每寸地皮，太容易查到八字胡自己。

殺了其餘人，單單放過唐恩正？瘋狗學士可不是說說而已。到時候實心親王加上瘋狗學士一起上本，證據確鑿之下，誰都別想安然脫身。

八字胡歪頭，眼皮半合著瞥向唐恩正，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楊主簿又悄聲道：“這事風險太大，我怕連侯爺也兜不住啊！”

八字胡猶豫一陣，終於決定放棄，可就這麽白白走掉又不甘心：“既說自己冤枉，便拿出證據來！”

唐恩正幾乎氣笑，他空口無憑胡亂誣陷，卻還要被誣者拿出自己清白的證據。

鎮長到底是比唐恩正多活了幾十年，明白關竅所在：“請將軍放心，小人們對朝廷一向忠誠。將軍剿賊一路辛苦，還請允許小人們稍後獻上一番心意。”

拿錢買命，對於這些毫無靠山的普通人來說，再劃算不過了。

一夜間，鎮長籌集了糧肉上千斤、銀錢數萬兩。八字胡雖仍然貪心不足，可到底忌憚唐恩正，更忌憚蕭飲冰，只得率軍回返湯莊，瞧著竟是準備把湯莊連同河掖再刮上一遍。

八字胡帶走的東西是整個白石鎮的大半囤積，再加上先前兵士吃掉的那部分，白石鎮這個年幾乎都沒有辦法再過。

夏淺月做特種兵時，軍紀嚴明，子弟兵皆是深知“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道理，何曾見過這等貪婪狂妄、明火執仗的軍隊！古言道兵過如篦，匪過如梳，匪她還未見過，這兵卻是當真在敲骨吸髓了。

她同唐恩正回到小院，燈火昏黃之中，相對無言。

唐恩正等了許久，也未聽夏淺月開口，他心裏惴惴，終於忍不住問：“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夏淺月尚在調整情緒，聞言也只淡淡道：“有什麽可說的嗎？”

唐恩正的手指松開又攥緊：“例如，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夏淺月也不接茬：“早知你不是普通人，可你既一直不提，想來是不願說的。你既不想我知道，我又何必問？”

“不是，我……”唐恩正欲言又止。

可不是嗎，他本來也不想讓夏淺月知道的。

他自己在官場中浮沈也不過短短幾年，開始也是憑著一腔熱血，想要為民請命。他十六及第，又是當科狀元，自以為少年得意，直到連參數人後，才發現這期間暗流洶湧。若非身為丞相的座師一力相保，這一身骨頭怕早不知爛在哪個角落裏了。

丞相暗示他稍安勿躁，他冷靜下來再看，赫然驚覺自己先前，已經將諸位有勢力的皇子，包括太子在內，都得罪幹凈了。

如今投靠哪一方都已來不及，他只得向丞相請教。

丞相終於看見這個弟子冷靜的一天，心裏甚是安慰。他屹立朝堂多年，見過無數屆考生，當真是什麽烏七八糟的都有。唯有這一個少年大才，又一腔血氣，叫他看見了大裕朝日後的希望。

自古天妒的不僅是紅顏，還有英才。明知道過剛易折，可這性情卻非外人能插手的，丞相也只能等著哪天唐恩正自己想明白。

所幸唐恩正醒悟得早。丞相指點了他許多朝堂處事的關竅所在，又對他說：“雖說已有儲君，可歸根結底，現在還是陛下的天下。你無法得些舊屬名頭，那便做個舊臣罷。此後便是遇上千般波折，老夫也只盼，你能不忘初心。”

臣屬二字雖常聯用，其中隱藏意義卻是天差地遠。做舊屬是投靠皇子，做舊臣，他所投靠的卻是當今陛下。只是每逢改朝換代，舊臣的待遇大多不如舊屬；後者有從龍之功，前者卻只能寄希望於登基的那位是個有道明君。

唐恩正猝然擡頭，那時丞相的眼睛深邃而悲憫，恰如現下，他在這搖曳燈火裏，所見的夏淺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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