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十五章

關燈
近處看這位牟神醫確是樣貌醜陋,一張臉且黑且長半邊下頜還有些歪,駝峰鼻,下撇的細眼,一邊眼角掛著長長一道疤,看人時候更是一臉兇相。初六望著他皺皺臉撇撇嘴,嚇得想哭。初五忙捂著他嘴,抱著他站起來把牟漸春讓進船艙。

牟漸春彎腰進去,半蹲到圍著仲崇堂那一堆鋪蓋跟前,盯著他看。

“有些年沒見了,”仲崇堂扯著嘴角勉力笑道:“老牟這一趟是從侯府過來?蘇管家的傷勢如何?”

“不如何,比你強不到哪裏去。”牟漸春道。

“老蘇的拂雲手連接了封不聞數掌,傷在五內,竟連你也回天乏術嗎?”仲崇堂嘆聲道。

“你倒有心問他,他還想瞞著我不讓我過來,他兒子讓侯府的小少爺把我帶出來的,說是韋侯爺要見我,蘇老兒只得放人。前前後後的門都守著人,最後跟小少爺一道鉆狗洞出來,這些都需記在你賬上。”牟漸春道。

“那真是辛苦你了。”仲崇堂笑道。

“嘴說無用,往後再有什麽稀罕藥材你去給我采。”

“使得,聽憑老牟差遣。”

牟漸春說著已經擡手看過他眼皮、舌底、頸側,拉著手足一一探查,仔細檢視了腿上傷處,跟著三指按上他脈息閉目凝神再不說話。仲崇堂僵冷得有些昏沈,眼皮時時合起又擡眼來看。初五抱著初六坐在船艙口,一眼看他們,一眼看外頭燒著的一鍋水,神情惴惴的,又是擔憂,又不免急切地盼著牟漸春當真能妙手回春。

鍋裏的水不一時咕嘟咕嘟地冒泡,水霧騰起,裊裊地散在千條萬條雨絲之中。

牟漸春緩緩撤開手,細眼微睜,對上仲崇堂困倦溫和的一雙眼。兩人都沒說話,初五從旁怯怯地問了一聲:“牟神醫?如何?”

“初五,先帶初六出去。”仲崇堂道。

牟漸春並不應聲,擡手從腰間卸下來一卷軟皮,展開是一包長長短短的金針,他拈了其中一枚往仲崇堂的指尖紮過去。

初五擔憂地多看了一眼,也怕驚擾神醫看診,抱著初六出去了。船尾的小船上還站著仲家三個人,伸脖子仰頭看著這邊。船頭也還站著侯府兩個人,蘇水朝偷著跟他擠了一只眼。初五微一點頭,一手在心口拍了拍,算是記得他仗義相助請來這麽一位救命神醫。

心中只記掛著船艙裏頭,也不管仲家人看沒看著,徑自走到泥爐跟前,先取些熱水化開半塊豆糕餵初六吃了,又拿了塊魚幹,剔除魚刺撕成細細的肉絲餵他。初六吃了兩口,嫌腥,伸著舌頭往外吐,吐得自己前襟臟兮兮一團。

初五氣得拿著他手抽打,初六抽抽鼻子要哭,初五怕他吵,忙又抱住搖搖輕聲哄哄。“好了好了,你個臟孩子,還有臉哭。”

“臭,臭臭。”初六扯扯自己衣裳,扁著嘴看他。

“給你洗!”初五氣哼哼道。

拿著木桶從船邊取水上來,又舀了些熱水混成溫水,給初六扒了衣褲正要丟進桶裏洗,看他臉上還黑糊糊幾道印子,身上也臟乎乎,索性把他先按進桶裏劈頭蓋臉地揉搓。初六在他手底下亂叫,撲騰著水花往他身上灑,也不知道是被他搓疼了還是玩水玩得高興。

“噓,噓噓噓!初六乖,不吵不鬧啊。”初五捏捏他臉蛋,放緩了手勢一捧一捧撩水給他沖洗幹凈,又變回一個白白圓圓的發面饅頭一樣的小家夥,初五把他撈出來,舉著看了看,笑著誇道:“嗯!香香的。”

“咿!”初六也很是高興。

初五脫了外衫鋪在船板上,放他坐著。臟衣服丟進桶裏搓幾把撈出來,搭在船舷上,一回頭發現這光屁股孩子翻身爬過來,往旁邊的船舷上爬,像是要晾曬他自己。初五嚇得不輕,怕他當真身手矯健就掉出去了,一把抱住,連聲地罵他。

“豬鍋鍋,臭。”初六不高興地說道。

“就臭!就臭你!”初五氣哼哼把他按到懷裏,用一身臟衣爛衫熏他,差點又把他給熏哭了。

再哄哄,抱著他往船艙裏去想找塊布先裹上,別凍著了。走到船艙口,瞧見牟漸春還在給仲崇堂紮針,一條腿上明晃晃紮了一叢,他手裏還拿著一根長針,比初五手掌都長些,一揮而下往膝蓋紮落。

“啊……”初五驚得漏了半聲,忙忍住。

牟漸春一針紮下,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初五捂著自己嘴跟他眨巴眨巴眼睛,半蹲下來輕手輕腳地扯住一塊布單慢慢拽過來,一邊睜大眼從牟漸春身側看向仲崇堂,他起了一頭一臉的汗,面色泛著青,垂目看著自己的腿,看著滿腿的針,一動也不動仿佛全沒覺得疼。

初五忽然心中一慌,沒來由地怕起來。

“崇堂先生……”

初五正要叫仲崇堂,牟漸春又拈起一根長針,偏頭瞇眼盯著他。初五只得乖乖住口,裹起初六帶出去。

初六拖著長長的布單在甲板上跑,船一晃,他撲通一下摔了個狠的,趴在那哇哇了兩聲卻沒等到初五來抱他,偏頭找了找,預備再哭個響亮的。

初五定定坐在船艙近處,凝神聽著裏面的動靜,仲崇堂一直沒說什麽只偶爾應一聲牟漸春的問話,牟漸春一時念些初五聽不懂的言語,一時又亂罵起來,罵蘇自殊延誤時機,罵蘇水朝轉述不清,罵仲崇堂胡亂吃藥,罵來罵去總是他弄不清對癥的醫治法子。初五聽著,一顆心越沈越重,仿佛要落到船底落進一片深水裏。

初六不知幾時爬到了他身邊,窩到他懷裏,不哭不鬧,悄無聲息地陪著他。

初五緊緊抱住他,眼睛忽有些熱,仰頭看著天沒哭出來。

牟漸春足足看了大半日的診,從白日微雨到黃昏初晴,天色暗下來雨倒漸漸止歇了,江面上道道餘暉隨波濤閃動。四下光影變幻,人卻是靜的,遠處兩艘大船,船尾小船,船頭,還有船板上抱著坐著的兩小個。

最後一道霞光一閃而沒,水天之間灰蒙蒙一片半明半暗,恍惚只覺不似人間。

初五身旁忽然響起些微動靜,他一愕擡頭,牟漸春躬身出了船艙就立定在他身旁。不過半日的功夫,總覺得這位神醫似乎更醜了些,神情憔悴,眉眼緊皺,鬢發間縷縷灰白便是昏暗天光之下也看得分明。

不是醜了,是忽然蒼老了許多。

“黑蛇蛇毒不是不能醫,”牟漸春輕聲說道,他雙目直直地看著半空,也不知是在跟誰說。“是不及醫。假以時日,我一一試過來,總有對癥解毒的法子。只是一經中毒就四散血脈深埋五臟六腑逐一損毀,流毒不盡,不論什麽大羅仙丹追都追不及。侯府的金丹,強提氣血,發作得更快了。”

初五不敢說話,憋不住掉出來一行眼淚,伸手抹了。

“我跟你崇堂先生說過了,”牟漸春仍是直楞楞望著前頭,卻是的的確確在跟初五說話:“我有個以毒攻毒的法子,或許能為他延命,只是延命。搶回來一天是一天,多耗些時候,或許我就能找出解藥。”

“好!”初五顫聲喊道,聲調都拐了,原以為全無生機沒想到他又說出來這麽一句。

“聽完,”牟漸春低頭瞪了他一眼,粗聲道:“我說延命就只是延命,除了性命什麽都保不住。他的腿已經不成了,一條廢了,一條也站不住了。金丹能護住他的心脈,我會用極猛烈的毒物跟蛇毒相抗,只求不死。我要不斷調整方劑,免得此消彼長有一樣毒物立時殺了他。他的功夫,他的手足,他的神志或許都會逐一廢去,到最後,或許我還是想不出解毒的法子,或許他等不到還是死了。吃盡了苦頭,或許還是不成。想想仲崇堂一世英雄,一刀殺了他也好過這般茍活。”

初五到底忍不住哭起來,初六伸著手摸摸他臉,到底學會不拍他了。

“我跟他說了這個法子,他沒答應,也沒不答應。”牟漸春道:“他想先跟你說說,你進去,勸勸他,你只要能勸他應下,我跟你起誓,必定用我畢生所學竭盡所能救治他,救他性命。”

“只有性命……”初五顫聲道。

“也是性命。”牟漸春道。

初五大哭了一聲,低頭狠狠皺皺臉,把眼淚和難過樣子全都收起來,昂首看著前頭深深換了口氣。前頭江面上還有虎視眈眈的壞人,一看見牟漸春站出來就舉著刀嚴陣以待,已經在如此這般的困境裏,竟然還能再困上一層。

“崇堂先生說安危相易,禍福相生,我信他的話,可是從他回到仲家那一天起就災禍連綿無斷絕,他沒做錯什麽,上天為什麽要這麽對他,我不明白。”初五道。

“許是劫數。”牟漸春道。

“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我想讓崇堂先生活著,我不想讓他死。死了就真的沒有了,再沒有了。崇堂先生未必聽我的,不過我會告訴他。”初五仰頭看著牟漸春,平聲說道。

“好,你進去跟他說,我去跟那些人說。”牟漸春道。

“嗯?”初五一楞。

牟漸春已經大步走向船舷,翻身跳出去趟水走到江心島上。回頭對著兩邊人高喊道:“都過來!面對面一次說清楚了!我可不想再多說一遍!”

蘇水朝同沈為富當先飛身躍上江心島,站在牟漸春北側,不越界一步。仲崇彥也領著仲明仲光一道躍過去,站定在南側。牟漸春沈著臉瞪視了兩撥人一回,低聲跟他們分說起來,也不知他那麽咄咄逼人的語調能用什麽說辭一次過說通這針鋒相對的兩方。

最難的,還是說通仲崇堂。

初五抱著初六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船艙裏頭,定定神,邁步進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