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楨感到一陣耳鳴，刺得耳鼓尖銳疼痛。

林靖瞧著他脖頸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有點歇斯底裏的跡象，不禁皺起眉頭。若非必要，他還不想和他動手。

周維楨也沒想動手，他只是累了。

反抗做什麽，出了正則宮的門，筆直往南走，一直走，就能走出這座皇宮。

人都說後宮裏的妃子像是養在金絲籠子裏的鳥，這偌大的皇宮就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身為帝王，也一樣囿於命運，整個永寧國的江山都是他的，可他踏過的土地，還不如一個平民百姓多。

在位十二年，除了每年一次去先農壇祭祀，他統共只出過兩次皇宮。

一次去宛城，遇見了錦嫣然，一次去赤塔國，殺了錦嫣然。

他問自己，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不會那樣做。他也回答自己，只要他活著，江山永遠都比感情重要。

他不會做出其他選擇，想到這裏，他心裏無比的狂躁，起身揮袖將禦案上的東西叮叮咣咣全掃落在地。

發洩之後，他覺得好累，頹然倒在禦座上，胳膊支著扶手，手撐額頭，大口地喘氣。

兩人就這麽靜靜待了一會兒。林靖垂眸看著地面一言不發，周維楨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剛剛一枚白玉雕琢的螭紐印璽滾落到他腳下，上面篆刻著八個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既壽永昌……叫周維楨現在看到這幾個字，也會覺得是嘲諷吧。

正則宮的門緊閉著，誰也不知道現在裏頭是何情況。月臺底下的幾個大臣有點等不住了，逼宮謀反可不是串門吃飯，一旦失敗，是要株連九族的。

“國公，林將軍進去了這麽久，他不會……”其他幾個人都拿不定註意，紛紛看向祝承洲。

祝承洲明白他們的擔憂，逼宮是逼宮，光這個已經夠他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若是再被扣個夥同弒君的帽子，那可得背上千古罵名了。

“大家稍安勿躁，他不會的。”祝承洲安慰大家道，“林茂行將軍為人剛正，有其父斯有其子，林靖也是個知道分寸的人，放心吧，他不會幹出越格的事的。”

相比之下，他更擔心周維楨一些。

他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對他們的為人最為了解。

周維楨雖然天性涼薄，但在幼年，東宮高處不勝寒，從他被立為太子到他登基稱帝，都只有林靖這一個朋友，想必他也是付出過真心的。

十二年前，同樣是在正則宮，他親自帶林靖謀殺了自己的父親，才篡奪了皇位。如今，他又被自己這唯一的朋友逼宮退位。天道輪回，他一定會覺得無比心寒和悲哀。

“你們想怎麽處置朕？”就這短短一會兒時間，周維楨的聲音聽起來便極度疲憊，好像看透了一切世間俗事。

“我不會殺你的。”林靖冷漠地說，“你的命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周維楨咬著牙，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突然，他說出了一句令林靖意料不到的話：“我要見老師。”

林靖擡眉，沒想到這種時候，他想見的人竟是祝承洲。

他想了一想，轉身推開一扇門走出去。

空空蕩蕩的宮殿裏只剩下了周維楨一個人，他看著頭頂華麗的藻井，愈感孤獨和蒼涼。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心裏浮現出一個想法。

自始皇以來，天下有誰不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利，有誰不想坐這個皇位，周維楨不允許這世間有人不想坐這個皇位。

這想法令他突然有了精神，他俯下身去，從被掃落的一堆東西裏找出一個金龍紋嵌綠松石的圓盒，抱著這盒子，心裏感覺安定了許多。

此時，他也不顧自己的身份，隨便席地而坐，從圓盒裏抓出一把把金色的藥丸，全部餵進嘴裏。

然後趴在地上，撿來一卷明黃的綾錦鋪在地上，又去找原來禦案上常用的一塊端石硯。那塊端石硯上二龍戲珠的圖案被摔得裂開了，兩條龍從中間斷開，金珠也不知道滾去了哪裏。

周維楨拈了支筆，就著硯臺裏剩下的一點墨，在綾錦上寫下幾行字，又自己蓋好了章。

祝承洲是一個人進的正則宮，他走進來時看見的周維楨，已經和剛才林靖面前的周維楨不一樣了。

他端坐在禦座上，又重新恢覆了一個皇帝該有的樣子，對於即將到來的結局，表現得很鎮定，像是拿定了主意，等著昭告天下。

“老師。”周維楨先叫了祝承洲一聲。

“皇上。”祝承洲出於本分，還是向他行了一禮。

作為一個父親，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愛女被當做周維楨登上皇位的踏腳石犧牲掉，但作為一個臣子，他也明白“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

因此，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也是一直被推著往前進。

“小時候，我曾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周維楨道，“我自打出生以來，就費盡心機想登上這個皇位，可現在才覺得，當皇帝果然是沒什麽意思。我也一直以為我比父皇強……呵……”

他走到祝承洲面前，將手裏的綾錦遞到他手裏。

祝承洲打開一看，臉色驟然變了，“這……”

“老師不是誇阿靖他有經文緯武之才嗎，你不覺得他可以擔此重任？”周維楨淡定得不同尋常，一點也不像從前那個執著於皇位的人，“不然你們的計劃裏是想擁誰繼位，皇室宗親裏還有一個聰明人嗎？”

他沒有等祝承洲回應，繼續道：“我不信他不想取代我當這個皇帝。老師，你信不信，他一直都有野心，他早就等著這一天了。就算我沒有害死他父親，他也會這麽做的。”

“唉……”祝承洲花白的胡須抖動著，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不過我不信他坐上這個位子會覺得快樂。”周維楨展示著他最後的倔強，也像是在詛咒林靖，“做皇帝不是件好差事，他也一樣會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