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銘和詩語回了租界，大街上有很多人群在拉著橫幅，是抗日的小團體，比自己離上海時要多太多了。

詩語說道：“上海現在抗日團體有一百多個了，大家都在捐款，連小孩子都把錢捐出來了，我們醫院也募捐過。”

恩銘看著眼前的景象，臉上有了些笑意，即使戰爭殘酷，即使前線戰況不利，可全國軍民上下一心，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他忽然有了信心了。

恩銘忽然說道：“對了，佐藤醫生怎麽樣了？”

詩語說道：“他過的不太好，上次捐款，他捐了兩個月的工資，可是還是有很多人在背後議論，對他真是不公平。”

恩銘點頭，確實，大家這樣對佐藤醫生確實不公平，佐藤醫生是個好人，現在中日開戰了，上海打成這樣，他還是在醫院救治病人，他確實很無辜，但是中國這麽多無辜的百姓被炸死炸傷，難道這對他們就公平嗎？

詩語說道：“他現在不說自己是日本醫生了，他怕大家不喜歡他，傷患問他的時候他說他姓商，在日本留學過。”

商醫生？恩銘想了一會兒才想通，商會的商，所以叫商醫生，這個佐藤醫生，要比自己想的還要高尚，為什麽人的差距會這麽大呢？同樣是日本人，佐藤醫生那麽善良，小鬼子那麽殘忍，看來自己真的是沒有深刻體會人性的醜陋與高尚，任何民族，任何國家都會有十惡不赦的壞人，也會有一心向善的好人。

“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外面是故鄉，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栽秧，自從大難平地起，奸淫擄掠苦難當，苦難當，奔他方，骨肉離散父母喪……”

恩銘聽了楞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了。

詩語拉了拉恩銘的袖子，說道：“恩銘，怎麽了？”

恩銘回過神來，說道：“這是什麽歌？沒聽過。”

詩語說道：“這首歌叫《長城謠》，是潘孑農作的詞，本來要用作電影的主題曲的，結果現在上海打仗，電影拍不完，就把這首歌發表在刊物上了，現在很多抗日宣傳隊都唱這首歌，在大街上，每天都可以聽的到。”

見恩銘臉色不好，詩語急忙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恩銘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有。”說沒有不舒服是假的，他心裏不舒服，這歌聲，讓他想起淪陷的東北了，讓他想起在淪陷區艱苦生活的人們，讓他想起在淪陷區反抗敵人的戰士，這歌詞寫的太淒涼了，這曲子寫的太悲傷了，她們唱的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恩銘停在原地，詩語不明白恩銘為什麽停下來，卻也沒有言語，只是耐心的站在這裏陪著他。

“沒齒難忘愁和恨，日夜只想回故鄉，大家拼命打回去，哪怕豺狼逞豪強，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外面是故鄉，四萬萬同胞心意長，新的長城萬裏長……”

新的長城萬裏長，對，只要四萬萬同胞心連著心，能夠攜起手來一起抵抗日本侵略者，那就是一道新的萬裏長城。

勝利永遠會站在正義的一方的，恩銘看著高歌的學生們，看著大街上的各種募捐的行動，心裏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中國一定會勝利的，可是這個代價要多大？淞滬戰場已經投入了七十多萬的軍隊了，現在死傷已經近二十萬了，這代價太大了，可是即使是這樣，戰局依然是不利的局面，戰線還會拉得更長嗎？投入的軍隊還會更多嗎？事情還會朝著更糟糕的方向發展嗎？

恩銘現在自己心裏也不安穩，中國投入這麽多軍隊，日本也投入了近三十萬的軍隊，如果海軍和空軍也算上的話，鬼子差不多有五十萬了，現在兩國都算是傾盡國力了，這一場仗打完了，除非分出勝負，否則上海是不會結束這場戰爭的，可是分出勝負又如何？這場戰爭結束了，可是中日之間的戰爭能徹底結束嗎？像清王朝一樣割地賠款嗎？要把日本人徹底趕出中國嗎？要一直一直打下去嗎？站在這個角度看待前朝的歷史，他可以看的清楚明白，十分透徹，因為他站在歷史的下游，可是現在中國正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向前進還是向後退，他們是歷史的領航人，這路，到底要怎麽走才是對的？他的信仰始終都是堅定的，可是有些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他所做的一切真的能讓中國變的更加美好嗎？

想了想，恩銘對詩語說道：“你現在回家去，我去一趟部隊。”

“還去部隊做什麽？你不是要籌集物資嗎？”

恩銘說道：“籌集物資的事翔宇在幫我辦，吳斌也在盯著呢，我有些放心不下部隊，想回去看看，我的部隊就在蘇州河南岸修整，我去了馬上就能回來，用不了多久，你不用擔心。”

詩語說道：“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她好不容易才見到恩銘，她不想和他分開，再說，她怕恩銘回部隊就又走了，他老是不辭而別，根本不給自己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

恩銘說道：“那是部隊，我帶家屬去不合適。”

詩語替自己辯解，“怎麽不合適了？張學良打仗的時候還帶過女人呢，再說，你這還不是打仗。”

恩銘說道：“我能和他比嗎？他是少帥，東北全境都是他的，誰敢說他一句不是嗎？”

詩語說道：“我今天不是你的家屬，我是醫生，我去你的部隊上看看，也許有我能幫的上的地方。”

恩銘嘆了口氣，說道：“你一定要去？”他如果是以自己妻子的角度，自己肯定不會讓她去，她是站在醫生救死扶傷的角度，自己便不能再去攔著她了，不讓她去前線已經是自私了，自己真的還要一再反對下去嗎？

見恩銘沒有剛才那麽堅持了，詩語說道：“要去，我在醫院每天做那麽多的手術，我肯定能幫上忙的，真的。”

恩銘有些無奈了，其實他是挺想讓醫生去自己的部隊上看看的，但是現在傷兵太多了，輕傷的根本就顧不過來，所以也沒有什麽機會請醫生過來，但是詩語是自己的妻子，這麽多將士為了抗日都拋下家來了，自己家就在上海不說，還把妻子帶到部隊，會不會讓他們觸景生情？

算了，看詩語一臉堅持的樣子，恩銘也不好反駁什麽，她平時那麽累，好不容易能夠輕松一點，為了自己還主動提出幫忙，他沒辦法一再拒絕她了。

“走吧，回家把藥箱戴上，跟我一起去吧。”

恩銘和詩語回家取了急救箱，詩語那從其他的櫃子裏找出幾盒藥放在急救箱裏，把急救箱裝的滿滿的。

恩銘把急救箱接過來背著身上，這箱子還挺重的，也不知道詩語是不是每天都要背這麽多的東西。

恩銘剛轉身準備和詩語離開，家裏的電話忽然響了，會是誰打給自己的？如果他不在辦公室裏，總會有人把電話打到家裏來。恩銘接起電話，打電話的是吳斌，他聽見是恩銘的聲音，用有些低沈的聲音說道:“師座，華北方面來了電報，第九軍長郝夢齡，第五十四師師長劉家祺和旅長鄭庭珍陣亡了。”

恩銘的心低沈下來，聲音也變了，聽的出，他的心情不太好。“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十六日，另外，今天早上，路師兄也陣亡了，閆長官知道你和路師兄是同學，還要我勸你不要太悲痛，要保重身體。”

恩銘只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悲從中來，路修遠竟然陣亡了，早在幾個月之前，他們還見過面，還約定好要在抗日戰爭結束之後，好好比一比誰的信仰更能挽留積貧積弱的中國，可是今天早上，他竟然陣亡了，他說他要好好的打鬼子，他真的做到了，只是，他把命都丟在團城口了。

國共已經分裂十年了，這是十年以來，國共第一次聯手來抗日，恩銘還以為，他以後還有機會和路修遠一起聯手抗日，就像當年東征的時候，他們一起打軍閥一樣，可是現在看來，自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恩銘沈默了片刻，說道:“修遠是怎麽犧牲的？”

吳斌攥了攥拳頭，長舒一口氣，說道:“路師兄在沖鋒的時候，被鬼子一槍打破了喉嚨，他氣也喘不勻話，也說不出來，脖子上的窟窿一直往外冒血，別人都拉他回去，可是他不聽，偏要沖鋒，又被鬼子打中了好幾槍。”

恩銘在電話的這端發出長長的嘆息，吳斌聽了說道:“師座，你別傷心了，路師兄，路師兄他是死在沖鋒的路上的，他應該沒有遺憾了。”

那是恩銘多年的同學，即使他們信仰相異，卻也絲毫不能影響他們之間的同學情誼，畢竟他們都是為了祖國的明天，而如今，路修遠犧牲了，自己要怎麽不難過？路修遠真的像吳斌說的一樣，沒有遺憾了嗎？未必吧，他還沒有看到抗日勝利，他還沒有看到收覆國土，他還沒有看到民族振興，他還沒看到人民安寧，他也沒看到他的信仰和自己的信仰到底誰更能給人民帶來幸福，他有這麽多沒有看見的事情，他怎麽可能沒有遺憾？

詩語見恩銘失落的樣子，走到恩銘的身邊，低聲說道:“怎麽了？恩銘，出什麽事了？”恩銘擡起頭，看著詩語一臉關心的樣子，說道:“沒事，我們走吧。”路修遠倒下了，千千萬萬個戰士們也倒下了，可是自己還沒有倒下，自己還得繼續戰鬥，為那些已經去世了的人們戰鬥。

恍惚中，恩銘的耳邊好像響起了送別路修遠時他們的對話。“修遠，國共雖然黨派不同，也有主義之爭，但我們都是中國的軍人，大局為重，希望我們可以通力合作。”

路修遠看了看藍藍的天空，又看了看恩銘，最後他笑了，說道:“恩銘，我不會向你的信仰低頭，但我會為了我的民族去戰鬥，我們是黨國的軍人不假，可我們更是中國的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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