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間裏坐著無數個她，數現在的她最安靜。她每打一個字，都像和曾經的自己打招呼，你好嗎？我很好。我現在是不是比從前老了不少？但請你們不要吝嗇，請誇我一句，依舊是年華裏被眷顧的女人。

歐靜荷夢醒的時候，正夾在窗和窗子狹窄的縫裏，這是她住進小馬哥房子之後，漸漸找回來的兒時的習慣。這些她都不那麽在乎。畢竟在狹小逼仄的房子裏長大，在青春期時和鄰居在狹小的走廊相逢，下意識地用胸靠著墻，又被人惡趣味地擠壓一下後背的感覺很糟糕。那種隔著好幾層還硬要去感受自己胸部厚度和柔軟的男人，歐靜荷的自尊心也不允許提起，讀大學搬出弄堂，室友無不在說六人間太過擁擠，只有她一個人默默整理床鋪，甚至有點恐高，上鋪翻身太用力摔到地上，是真的會五臟六腑都痛。她那麽努力讀到了碩士，申請了留學的機會，遇到高遠時總有一種又被逼到巷子裏壓住胸部的感覺。

從前高遠對外總是說，歐靜荷是她的初戀情人。她結了婚深深地被傷過心後，才發現愛的偉大。愛就像是一張棉被，溫暖地裹起了見不得人的秘密和沈痛的肌理；半年前鄭擇演認真地對朋友說，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而最後是她親口說，我們別再糾纏下去了。

這麽說來，這麽多年，她進化得還不錯。

現在做公眾號比之前在晝夜工作要操心的事情更多。晝夜整個公司即將遷到閔行，之前辦公室目前還剩下四個月租期，四個月之後她要把六個人的小團隊搬到合適的場合去。公眾號名字叫“晝夜App心理咨詢社”，面對的覆雜情況比以前更多，地鐵裏猥褻女孩連續作案的男人，拘留出來屢教屢犯；被SM洗腦了的少女，依舊沒辦法正常地走進戀愛關系裏；被上司偷拍了照片又被猥褻，不知道怎樣捍衛權利的職場女孩；偶爾還會接到年輕人關於老人的求助，被騙子騙走了大半生的積蓄，又不敢告訴兒子，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和團隊寫科普，幫需要法律幫助的女孩找律師團隊，又為山區募捐衣物和女性用品，每一輪的賬目明細都審得她頭疼。唯一算是有些成就感的是歷時半年的“春雨計劃”，團隊募資做了二十個簡易洗澡房連同水箱送去山區，收了厚厚一沓感謝信，信裏叫她最漂亮的姐姐，也有人叫她“媽媽”，她把這些放在公眾號中作為成果展示，有人盛讚她的行為，有路人質疑他們的賬目，還有在後臺辱罵她的過去。總之，她成了很多人心中有故事的女人，聲名狼藉她經歷過，徹骨的離別也品味過，歐靜荷只要關掉手機屏幕，就能怡然地在生活裏找到樂趣。

她打了個車去父母家，剛到小區門口就看到小廣場裏媽媽在帶著社區的老人練太極拳。媽媽一身白褂腰背拔得筆直，倒真有點仙風道骨；看到自己也只是瞥了一眼，做雲手的時候偷偷給自己比劃一下，示意她先上樓。爸爸也不在家，房間裏擺的全都是櫃子和紅木桌子，外面的一層紅油漆弄得像起了癩皮，不上檔次；地上新鋪的大理石瓷磚也都是國產的，不靈。歐靜荷皺了皺眉頭，這兩個人就算住到皇宮裏去，也有本事住得像貧民窟一樣。打橫躺在沙發上，她仔細看了才發現父母這塊沙發布是舊浴巾，反感地爬了起來。媽媽進門時提著熏魚和百味雞：“回到市區還是方便，小區也不大，熟食買起來方便多了。如果要是住碧湖天地，估計下樓就可以去馬當路菜市場，更便當。”

“你想都不要想，那房子我收租還來不及。”

媽媽像是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也不生氣：“突然回來幹嘛。”

“想你們，不行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拿我打廣告，逢人就說自己是很有名的網上心理求助區創始人的父母——還創始人，真敢編。”

“我女兒優秀，拿出去講兩句都不行哦。”

歐靜荷懶得計較，只稍微坐了沙發一個角等著飯菜上桌，後來實在累了，也顧不上浴巾醜陋，躺著昏睡了兩個小時。爸爸這次的鱔魚炒得入味，歐靜荷把碗底舔幹凈，又添了一碗飯，吃得肚子鼓起來才放下筷子。媽媽的表情有些狐疑：“你懷孕了？”

“開什麽玩笑。我多吃一碗飯都不行？”

爸爸忍不住嘆氣：“噶大年紀，頂撞起來沒完了——沒有小孩儂會後悔的，儂想想清爽。既然不解釋自己的身體問題，就再尋個男人結婚嘛，阿拉女兒又不差的。”

擦了擦嘴角，歐靜荷砸了咂嘴，算是把問題搪塞過去。媽媽切完水果坐在沙發邊，總是忍不住想多問一句工作累不累，見歐靜荷不耐煩，媽媽彎彎繞繞才開口：“高遠在外面躲債，前幾天還給我們打電話，問能不能聯系到你。”

“你們就說聯系不到就好了。P2P暴雷壞賬一堆，他收不回小貸就還不上別人的錢，關心這種老狐貍，不如想想自己的養老金。”歐靜荷當然知道高遠在找她，直接把電話號碼拉進了黑名單——現在的高遠落魄街頭還是飛黃騰達和自己沒關系。小馬哥說她依舊沒有擺脫劣根性，如果真的搞公益事業，就把碧湖天地的房子賣掉。劣根性又怎麽樣，每個月抵押出來收利息的費用，比起賣掉直接投進救助中來得更細水長流，當過幾年闊太太，她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何況，她總得學會把別人的痛苦和自己切割開來。

從地鐵出來她的確不太舒服，最後幾口黃鱔膩得要命。歐靜荷盤算著時間充足，不如在周邊散個步。路過妙林糖水鋪時，歐靜荷忍不住走了過去，老房子現在變成了一家酒吧，比妙林的裝修更有腔調，每個樓層都是書，選品非常考究，老板大概並不太在乎錢，酒單上的名字也很吸引人：博爾赫斯、博拉尼奧、低俗小說、繁花、蒙馬特遺書……歐靜荷翻著菜單，像在品名裏看到不少自己的故事，這些書恰巧她都看過。她忍不住問服務生：“你們老板常來嗎？如果有機會，我很想見見他。”

“老板不常露面，請問您有事？我可以轉達。”

她本想開口說自己曾經是這裏的老板，卻突然哽住，只環顧著周遭粉刷過的新墻壁。拿出電腦處理郵件，在曾經自己縱情跳舞的場所裏安安靜靜地打鍵盤，餘光中似乎有風琴裙和貓跟鞋拂著小腿擦過去，又有綠絲絨的毛絨拖鞋在隔壁座位悄悄搖晃腳腕，還有穿著真絲露背裙撥弄卷發伏在個人肩頭放肆微笑的女人，那笑聲爽朗清澈，藏著不為人知的酸楚……這房間裏坐著無數個她，數現在的她最安靜。她每打一個字，都像和曾經的自己打招呼，你好嗎？我很好。我現在是不是比從前老了不少？但請你們不要吝嗇，請誇我一句，依舊是年華裏被眷顧的女人。

去和喻之美他們見面的時間臨近，歐靜荷拿出手機拍了一張菜單的照片，道了別走出糖水鋪。回頭望過去，整條路的風景比起妙林糖水鋪時期高級了不少，終於像個真正的市中心網紅景點了。只是這房子終於變得陌生，如果再多來幾次，房子裏的自己要隨著新的記憶被覆蓋。無論這老板是誰，她想，她應該都不會再靠近這條街。

喻之美開著車和簡兆文去郊區，一路嬉鬧著講起在短視頻平臺裏看到的還不錯的賬號。“我勸你別買”系列和“二手車綠帽鑒定實錄”是他們最近最喜歡的頻道，有趣又足夠有噱頭，人設極好，簡兆文對拍視頻指點江山，又拿出了曾經爸爸教育女兒的主人翁心態。喻之美並不想理會，這種陪著修車四個月看了幾個視頻就想瞎指揮的人，和他說過的胡亂指點江山的投資人有什麽區別。而想來有趣，做算法和社交軟件頗有一套的簡兆文，換了個領域教人做事錯漏百出，完全沒有意識到隔行如隔山——這個人究竟是賬面有多少現金，能膨脹到這個程度。

郊區的上海完全和市區是兩個世界，即便冬天也很容易看到大片的綠色，陽光好的時候，天空湛藍無雲，視野兩邊濃郁的綠迎過來，完全感受不到寒意。簡兆文還在副駕駛打電話，對一個在線教育創業的年輕人講道理：“投廣告沒錢就買媒體版面，或者去投育兒博主和教育博主粘性很高的，家長幾乎就是無腦式消費。你不要總是用單身漢的思維想問題，市場推廣招來吃閑飯嗎？產品經理也不行，界面做太亂了，換一個，找不到我來幫你找，現在這個樣子融不到A輪就會做死自己，形勢嚴峻……”

放下電話的簡兆文順勢長出了口氣：“現在創業項目真多，看準了風口就紮堆，產品也做不上去，真頭疼。”

“前幾天明明剛說過要春風化雨。”

“怎麽化？他們都起飛了，我還年輕，我還得熱淚盈眶呢！”

沒幾分鐘喻之美下了大馬路漂移停車，開了車門的簡兆文眼睛裏進了沙子，當場灑淚。

戴了墨鏡的喻之美早就習慣了黃沙，郊區是她熟悉的地盤，曾經拍視頻哪個區有空地，她早摸遍了。她停好了車準備找機位拍幾個漂移小技巧，進狹窄車位，入彎出彎，360度旋轉，每個都足夠酷炫——暫時還沒想好怎麽利用這輛86，至少讓賬號繼續有內容。簡兆文提著相機走過來：“我覺得你現在光做漂移不夠，你得有個噱頭，比如性感大姐姐，或者頭文字D裏的人物cos，可能更能引人註意。”

在車圈混了這麽多年，喻之美最討厭的就是男觀眾的性別凝視。但她不打算總是和男朋友搞對立，只把腿一伸：“這還不夠？”

簡兆文伸手鼓掌：“皮褲好評。”

把墨鏡架在簡兆文鼻梁上又拿走他手裏的三角架：“那你先站遠一點，我自己拍，等我需要再叫你。”

簡兆文看著她站在遠處紮馬尾，架好攝像機往車裏鉆，發動車子時看了自己一眼，整個人透著那股原始的，野性的，生冷不忌的氣勢。漂移卷起的沙塵就像喻之美組成的小宇宙，給人的震撼風馳電掣，這些攝像機是拍不進的，只有他看得見。而且想都不用想，這條視頻絕對被黃沙蓋得什麽都看不見，有什麽好逞強，明明需要自己過去配合她。他倒是不急，有機會讓喜歡的女人有求於自己，那種感覺比腰纏萬貫來得有成就感得多。

簡兆文把墨鏡推了推，等了又等，喻之美下車看了看錄像，調整了角度準備繼續拍，絲毫沒有想求他幫忙的意思。他尷尬地站在遠處，手下意識地摸煙盒——這種自我意識太強的人真難搞。每當控制不住她的一刻，摸煙總是沒錯。

煙剛剛點著，小馬哥的電話來了：“你們都在哪兒啊？我回來了，聚頓飯嗎——我寂寞啊！”

坐在咖啡店的小馬哥留了小胡子，毛發不興旺生不出絡腮胡，像個日本將軍。他熱烈的戀愛大戲，毫無懸念地成為幾個人中最跌宕起伏的秋季檔。在喻之美和簡兆文蟄伏修86的四個月，小馬哥甩掉了條件不如自己的健身房女孩，在試探App上約到了個更中意的對象——女孩一米七五，有花臂和滿條腿的文身，語音問小馬哥要不要出門玩劇本殺。向來看到恐怖片就退避三舍的小馬哥耐不住寂寞，決定舍身陪君子，嚇得丟了半條命，同行的幾個人全都是女孩的朋友，小馬哥在密室屁滾尿流的模樣丟盡了女孩的面子。而小馬哥出門就和女孩表白，來玩密室是為了追她——管他手機裏還有幾個備選對象，先套路了再說。回到家琢磨著怎麽開展下一步熱烈的追求，文身女孩發來了消息，答應和小馬哥結婚——沒錯，不是戀愛，是結婚。收到消息的小馬哥沖進健身房舉了一百二十次大號啞鈴，仔細開始計算，雖然是寧波人但爸爸是風水先生，雖然主業是做代購賣A貨，家境配自己也算合適，可以試試。出來健身房，小馬覺得自己的春天終於到來，桂花樹甜甜的香氣是他戀愛的味道。

“於是你就快馬加鞭準備婚房了？”

“是啊。還熱熱鬧鬧開房了好幾回呢，文身真的刺激啊，我特來勁。她不怎麽喜歡新天地的老房子，想住大平層，而且喜歡吃貴的東西——黑松露、牛排、魚子醬……這些我都能忍，喜歡她那就隨她咯。她腦子也挺清楚的，前面幾場戀愛談得都不順，覺得我對她好，想結婚。我請帖的淘寶店都找好了，但是——”小馬哥把冰美式吸了個幹凈：“鬼知道為什麽老天讓我命運這麽坎坷。她爸爸說我們八字相克，一定不能結婚，結婚了她不旺我家業，我也容易生病死得早。什麽道理！”

轟轟烈烈的求偶大劇，又在小馬哥熱血的失戀史添上一筆。痛定思痛的小馬哥決定三十歲之前再也不談戀愛，為了紀念自己的瘋狂，在手臂內側文了個日文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喻之美看著小馬哥，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馬，不要氣餒，三十歲還有兩年，愛情總會有的。”

“誰知道。愛情，媽媽的。”

PS：五點鐘最終章，以及還有一點點後記，下午見！以及小張最後一章已經寫好了存在草稿，下午歡迎來聊天撩小張?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