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靜靜地坐著，簡兆文拿出煙來抽，歐靜荷輕輕折花盆裏的枯草，小馬哥坐在地上玩手機，手指還在左劃右劃。這樣的夜裏有彼此，是摸不清未來的城市裏夠得到的依靠，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夜比從前，未免太過漫長。

簡兆文又一次去了北京，跑互聯網大會的間隙，重新見了李寅。

忙得顧不上吃飯的簡兆文只跑到李寅公司樓下的星巴克短暫見面，見面比之前殷切的樣子淡了不少，整個人謙和而禮貌。反而李寅熱情了些，詢問了晝夜的匹配和加密算法，也關心晝夜接下來的產品走向，想到上有投資人下有員工，他一個人在公司玩激流勇進的確孤單，寥寥說起了未來會有直播業務，但總覺得放在同一個App裏內容太過冗雜。

“在現在的晝夜裏加直播功能？”

“嗯。我盡量嵌得自然一點，肯定也要差異化，不然怎麽打得過那些靠在大廠下面的直播。”簡兆文摘下帽子捋頭發：“只會是一個功能，不會到主打的程度，就當滿足投資人好奇心吧。”

李寅露出了點前輩的城府：“自己創業到現在什麽感覺？”

“一個人創業的時候最快樂，兩個人也可以，現在左右公司的聲音太多，效率低。”

這話把李寅逗笑了：“一個人大概率做的是小作坊。”

“做大了也煩啊！”簡兆文真的把李寅當成自己人，伸懶腰的功夫吐出了由衷感慨。

“很多事情不是個人意志，找投資也好，在大公司孵化新項目也罷，都要看運氣。我之前帶著團隊做嬉游，覺得旅游短視頻攻略一定是趨勢，理念也足夠新，上首頁的圖片和視頻我親自審，但那會兒旅游市場青黃不接，大家都是稀巴爛一團糟，我用期權押註拿到公司註資卻分不到資源，推不出去，於是在市場上就默默無聞。過了三年微信有了小程序和視頻，破爛貨都能傳播；小紅書這樣的產品也崛起了，發什麽都有人看，而那會兒我已經離開嬉游，沒人註意到這個風向，現在還是個賣旅游產品的小公司。投資人想讓晝夜變成直播，並不是覺得你的匹配做得不夠好，而是市場就需要這個，轉型就是熊熊的KPI，UGC內容寶貴但來得很慢，尤其你還有拖後腿的心理求助板塊，燒錢又負面。”

“寅總真的用心看了晝夜，以我對你的了解，上次的lovedate你只看了五分鐘。”

“雷正和寇瀟都是很好的產品經理，圈子裏都有名，而且他們身上有其他產品經理沒有的特質。雷正脾氣古怪且不論，寇瀟之前是做導演做演員出身的，後面去同志社區做產品，你想他跨了多大的度走到現在。”

簡兆文突然笑了，坐在這兒已經半個小時，李寅之前只給自己十分鐘，只是覺得自己實力不夠。此時的簡兆文終於做到了和李寅平起平坐，但不再有曾經渴求被認可的欲心，只想喝咖啡透透氣。身邊不遠就是在聊房價的同齡人，現實就滲透在年輕人的進取心裏。李寅比上次更欣賞簡兆文，開口說了些自己人才聽得到的話：“你已經跑在很前面了，社交有大佬也總有新秀，你做的真的不錯。”

和李寅道別時他看到了對方眼裏意猶未盡，如果是在晚上約見，估計可以喝上一杯聽到很多行業故事，而他沒有時間。在出租車上他看著窗外的風景，不到一個月街邊的店已經換了兩家，生活正在悄然改變。短暫的放松時間，可以暫時拋開連軸轉的會議，砍掉求助板塊的麻煩，以及頭疼的人事變動……簡兆文當然看得到一年以來的後起之秀，算法匹配已經是非常成熟且無聊的通用模式，基於附近的人或一周情侶，游戲開黑陪玩CP，在線電影院和演唱會配對，甚至還有專門服務於字母圈，在app store的產品圖對話框裏直接出現“想做女奴”這樣的對話，應用市場的評價數也達到了7000條，市場已經分得足夠細……他漸漸明白了李寅的失意，也懂得了雷正坐滿兩年就換賽道的心態，一個行業從風口到鼎盛也許只需要一年，當大家都紮堆進到這個領域，自己便不再有十足的競爭力，再加上池子變大魚龍混雜，行業名聲也會惡化——如果不是對某個行業有難以割舍的執念，很多創業者只是為了“創業”，套現正是實現了證明自己成功和自由。

簡兆文依舊習慣性地去天通苑轉了轉，在路邊站著非常突兀，還有人來搭訕是不是想出二手車。他沒有見到喻之美，轉身打車去了機場。剛在座位坐定，公司內容的員工突然打來電話——一個明星的經紀團隊要求晝夜刪帖。

越級三層直接打電話給老板，這個實習生一向在簡兆文面前很有膽量。簡兆文想起來機場的路上微博收到一條私信，就是實習生口中所說的女明星：“麻煩不要刪掉那個帖子，我無意炒作，但的確是我的一段記憶，也不想讓他覺得我辜負她的真心……拜托你。”

這明星簡兆文有所耳聞，是一個長得漂亮又行事低調的女演員。因為身材絕美有很高的討論度，這樣的人和自己的App有關系，簡兆文非常好奇。連了飛機上的wifi仔細看了才知道，她在夜區和其他用戶聊天，竟然悄悄發展了一段戀愛關系，而二十一歲的男孩把他們的故事記錄在晝區，後來被人截圖轉發到了其他網站，無一例外被瘋狂轉發。因為模糊了時間軸和行程，網友一直在猜測是哪位明星，帖子翻了幾百頁，還有人追到晝夜來關註男孩的賬號。經紀團隊下場大概是怕明星因為這個“男朋友”繼續跟下去，會變成女明星的汙點。

簡兆文忍不住打開了晝夜的樹洞區。果然有一個點擊量幾百萬的帖子，是一個從陌生人到親密無間再痛徹心扉地分開的故事。兩個人起初在輕井澤的小店裏見了面，不敢在微信聊天，男孩便找到了晝夜下載，兩個人在匿名區互訴衷腸而熱戀，一切都不為人知；男孩發瘋一般去她趕通告的城市找她，因為經紀人的阻攔見不到，而女明星似乎也玩真的，擺脫了經紀人悄悄去酒店約會。男孩記錄這個帖子從一年前開始，一直在樹洞區的前幾頁，被用戶不停地頂上來，像在追愛情小說的連載。他們並不像歐靜荷和鄭擇演那樣激烈，反而像是兩個從天堂來了而被眷顧的靈魂，在世界上想要守護對方。男孩只有二十一歲，還在讀大學，去日本旅游偶遇明星，還相互喜歡上對方，簡直是美麗的幻夢。為了見姐姐一面，拼命地打工賺機票，跟著姐姐去國外見面，每次見面的時間也只有幾分鐘而已。

“我和姐姐撒嬌，問姐姐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她說大概是我想要說黃段子卻又沒發揮好的那次。”

“我今天要去和姐姐見面了！因為是約在了酒店所以好緊張，請問這個時候牽一下手是可以的對吧？我就開一間房在隔壁住，只要看看她就好……。”

“姐姐今天穿了一件很素雅的連衣裙，但即便這樣從遠處也能認出是大明星。我和這樣的人，也許是差了一百個光環——姐姐的從容和自信就像是陽光一樣。要怎樣才能守護你呢，我也許中二一點就可以自信地覺得你需要我了。你的行李箱收拾得很整齊，隨時都要離開，我好難過。但是說話也那麽溫柔，就連和我開玩笑時的話都像是精挑細選過的。這麽好的你，我可以擁有多久呢……”

男孩的信息截止於兩個月前。一直有人質疑男孩的帖子是編造的謊言，還因為想要找出女明星的真實身份而羞辱男孩。男孩在晝夜發布的最後一條信息是：“我過得很好，不用擔心。早就已經分手啦，這便是我這個帖子的結局了。在這之後我也許不會這麽認真地愛上誰了，謝謝你給我這麽美好這麽難忘的人生回憶。”女明星之前給自己發過很多次微信好友申請，簡兆文才看到那滿屏的求助。團隊應該是溝通過很多次，每次都被內容部門攔截，直到實習生這一通電話。

簡兆文本以為自己不會感動，但他在哭。眼淚大概在五千米上空的高度，受重力的影響變慢了些。喻之美帶來的失戀就和失重一樣，一瞬間他想，晝夜如果能給他人領略愛情的機會，為什麽創造了這些的自己不配？

他打開曾經的匹配記錄，找到喻之美的對話框發了一句：“我想你。”

飛機上的信號太差，1、2、3……信息發送失敗。

簡兆文發了那句“我想你”後沒有得到回覆，只照常回到工作中。明星的經紀團隊果然找到了簡兆文，內容團隊溝通很多次都沒能成功，最後經紀團隊威脅發送律師函，事情還是鬧到了簡兆文面前。經紀團隊的語氣把簡兆文嚇了一跳：“你們就是個小公司，我們有一萬種辦法讓你們死信不信？”

“信。”

“你們這個匿名區是給壞人行方便，殺人越貨都會來你信不信？”

“不會，我們審核很強。”

“不可理喻！”

簡兆文一邊笑一邊在電話裏回應：“別怪我們，畢竟數據刪除了微博上的截圖也很多，而且匿名區的用戶特意寫出，為了戀人把名字行程都隱去了，我也沒法確定這是貴司的藝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果真的刪掉就太可惜了，而且很有人性光輝，如果不缺錢還缺作品，我個人覺得留著這份美好的回憶也不錯。”

他並不怕經紀團隊寄律師函，內容中沒有關於色情暴力的描寫，每一條行程都是被改過時間的，影視工作室為了自己的藝人名聲，未免管得太寬。他給隔壁的寇瀟發信息：“明星那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怎麽不去對接？”

“我又不是老板，和我沒關系。”

正當簡兆文氣得頭疼，歐靜荷輕輕地敲了門：“簡總，找我？”

“有個事兒想交給你。下周我們和寇瀟一起開個會，投資人想砍掉求助板塊，所以我們需要把求助的用戶逐漸挪到公眾號去。”

“砍掉？憑什麽？”

“不賺錢，負面信息太多。”

“太勢力了，不就是錢……”說到一半歐靜荷突然失了聲：“對不起，我忘了自己也沒錢。”

聰明的簡兆文一眼就能看到女人的變化，歐靜荷穿的是最基礎的牛仔服和T恤，瘦了一大圈，妝容不再妖艷，整個人清冷了不少。他能猜到發生了什麽，只平靜地說，有什麽事情下周一聊，先回家吧。

“你也下班？”歐靜荷有些驚訝：“往常你都是要到十二點才回家的。”

沒有新的功能要做，自己坐在這兒也沒有意義。簡兆文並不準備講這個，只換了個說法：“連著熬夜出差太困了，我也要休息。”

“我能不能搭你的車？”

“怎麽？鄭擇演沒有來接你？”

“我和他……分手了。”

簡兆文心裏想，猜的沒錯。

車子在夜色中順著高架到上南浦大橋，筆直一條路開到家附近，又一同走回了家，看似相伴走得一前一後，實際上各自形單影只。小馬哥握著個電動蚊蠅拍在走廊裏晃，聲音劈劈啪啪，見到他們就嘆了口氣：“一個兩個都分手，我這房子的風水是要被你們搞壞了。餵，別都急著上樓，喝一杯啊，你們都鉆到房間裏就消失，我只能在外面打蟲子解悶，我寂寞啊！”

三個人坐在露臺，瓷磚地面上敦著一瓶伏特加。小馬哥拿著蚊蠅拍在三個人中間晃，不時突然地聽到一聲“啪”。起初簡兆文和歐靜荷誰都不說話，沒過多久，簡兆文的眉頭越皺越緊，歐靜荷也忍不住大叫：“馬敏敏，喝酒就認真點，拿個拍子晃來晃去煩不煩，添下酒菜啊？”

“我是為了你們不被咬，再說，這不是為了讓你們開心，哭喪著臉上樓，我運氣都要跟著變差了。”

簡兆文站起了身：“去302吧。”

小馬哥卻坐在原地：“我不要去，沒有喻之美的302有什麽意思，貓也沒有投影儀也沒有，會客室嗎？我寧願在這兒打蟲子。這些花還是我在澆，枝葉都是我修的，喻之美真的無情，再見到她我要當面和她絕交。糖水鋪也沒了，怎麽就突然混成了這個樣子，我住在這兒都變得無聊了。如果你們都上班，我就搬回浦東去，二樓還多出一間房收租。”

歐靜荷有些不耐煩：“馬敏敏，坐下行不行？失戀的是我們，你抱怨得這麽起勁，你總說你孤獨，就是太閑了曉得伐？要死。”

表情倔強的小馬哥抓起蚊蠅拍，手起拍落，精準地電死一只小蟲。臨入夜聽市井的聲音，炒鍋碰到勺子，嬰孩啼哭，鄰裏之間在樓下的聊天，遠處街道跑車鳴喇叭的聲音……用喻之美的話說，這是“人間”。三個人靜靜地坐著，簡兆文拿出煙來抽，歐靜荷輕輕折花盆裏的枯草，小馬哥坐在地上玩手機，手指還在左劃右劃。這樣的夜裏有彼此，是摸不清未來的城市裏夠得到的依靠，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夜比從前，未免太過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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