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連給用戶帶來最好的體驗的理想都沒有，創業就是個空殼子；拿融資燒錢做規模再套現，就是行業詐騙。而現在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金融游戲裏，還是在自己創造的星球，只覺得自己打開社區看到的就是社會真實，又是普通人的理想，星雲流轉之時，亦真亦幻。

從喻之美家回到北京，簡兆文進門就被媽媽一個拖鞋底揍了屁股，又被逼著喝了一碗醒酒湯。簡兆文在家過了荒淫無度的三天之後，得出一個結論：退了休的母親對於湯的定義，都是兒子補腎壯陽，女兒滋陰備孕。他很想告訴媽媽，目前的身體狀況一夜七次不行，三次還做得到，完全不需要被追著喝湯；而媽媽在表弟考上大學後很是寂寞，這一鍋接一鍋的湯是她送不出去的母愛。爸爸還沒退休，卻閑適得和賦閑在家沒區別，客廳變成了花鳥魚蟲市場，每當媽媽追著簡兆文念叨時就指揮鸚鵡學舌：“恭喜發財！”

初六早上八點的飛機簡兆文就回了上海，開了喻之美的家門閃電般收拾好衛生，喝著冰可樂摟著貓長出了口氣，兩只貓對著冰塊想伸手，被簡兆文按著頭推到一邊。他看著天花板止不住地感慨，成年男士回家過年只需要一天就夠了，媽媽的愛只在進門後一小時，接下來的時間都是用來煎熬，挨揍，被催婚，嫌吃了不動……呼吸都是錯的。喻之美還沒回家，他終於可以行使一個單身男人的權利，吃外賣看小電影手沖一把——一個人看小電影可是男子漢的浪漫。

初七上班簡兆文剛進辦公室，雷正走著模特步提著個購物袋跟著進來，在他桌上放穩：“一會兒心理援助的事我們開個會，還有融資，這個月總得搞定。”

簡兆文看著雷正一身嶄新的行頭，又看了看他帶回的新年禮物——藍色的AMIRI的格子襯衫，不禁對他飄出的奢靡腐化氣息嫉妒一番。在家裏過年的自己火熱水深，美利堅泡了一周的資產階級真是完全不懂人間疾苦，剝削工人階級眼睛都不眨！

做心理援助是一個燒錢無底洞，從開通以來就一直在壓低每個月度的預算。在還剩四個月就到對賭協議翻倍股權的春天，投資人和雷正簡兆文開會，提出讓他們在晝夜裏加入新功能，目前的頁面太過乏味單調。用投資人的原話說，總得有能“動起來”的東西。

無非就是小視頻和直播。

簡兆文和雷正也並不再排斥小視頻和直播，做內容社交迎合新趨勢再正常不過，現在晝夜的風格用戶已經清楚，做新的功能就是讓大家繼續留在App裏而已。而小視頻擁有一個令人頭疼的麻煩事，為了保持簡潔的頁面呈現就必須要砍掉一塊功能，或者使用小視頻放在廣場裏。小視頻最合適的環境就是單獨一個app去網羅內容並且做廣告，晝夜加上這個板塊非常打破界面和諧，簡兆文看著雷正開會的白板上，怎麽想都覺得小視頻引進來非常尷尬。改來改去，雷正把白板筆一扔，直接把簡兆文招呼進來：“不然就不加這個功能了吧？真想進視頻的場子單搞個直播app，咱倆還做不出來是怎麽著？”

這話把簡兆文逗樂了：“我沒意見啊。”

這是最近他們難得達成一致的時刻。等散了會，靠在門邊的簡兆文走進會議室開了窗，把一屋子的煙味散了出去：“你這種不抽煙的人，竟然任由他們給你抽二手煙？”

“我不抽煙是因為小夕討厭煙味，他最近不在，我無所謂。”

“去哪了？”

“錄綜藝去了。去年拿了冠軍節目組邀請他去參賽，最近在集訓營大集訓呢。”

“真是年輕。哦，就是前一陣子你要我們一起去的集訓營？”

“另一個節目。”

“真拼。”

“主要是閑不住——跳舞的人身體條件是會下滑的，現在他還正當年，想去漲點認知度。”雷正摘了帽子撓了撓頭，把帽子頂在指尖繞圈：“只要不出去和別的舞者談戀愛，他愛怎麽折騰都行。”

“你們倆這廝殺程度誰敢插足。互聯網圈子和街舞圈子，聽起來都不是感情穩定的地方。你們倆簡直是深海裏不會翻倒的船。”

“趕緊想想利潤怎麽做吧。幾個月之內做不到，原始股立刻多割讓20%。年前的橄欖枝你又不要，簡直令人發指。”

簡兆文當然知道雷正說的是什麽辦法。Ddos攻擊解決後，晝夜沒有經歷一天服務器崩潰，但燒經費太多而元氣大傷，積蓄新的融資。簡兆文的前公司——在上海的某大廠拋出了橄欖枝，出資五千萬直接接管晝夜的所有業務，把晝夜納為自家麾下成為社交產品。大廠自家的主要業務在檢索和雲服務，社交產品從電腦端沿用至今，移動端的新用戶少且文化程度低，一直在尋找可以打開一線城市用戶的突破口，如果進入大廠的體系，簡兆文和雷正直接財務自由，並且晝夜今後所有的發展都由大廠註資，資源位推薦位都不必由自己操心。

一向喜歡做了App套現的雷正聽到這個消息，笑著打趣立即賣了晝夜走人。而簡兆文幾乎是一瞬間本能地拒絕——在目前剛拿到A輪的體量就被並購看似飛黃騰達，但晝夜只要被接管就會進入很多毫無下限的小廣告，以及心理咨詢業務會被直接對口莆田醫院賣虛假心理服務。想到財務自由之後在晝夜裏看到包皮手術第二根半價和不孕不育廣告，簡兆文鄭重地掰斷了橄欖枝遞了回去。現在的簡兆文依舊拒絕：“不同意，我自己的算法是純粹的，之前在大廠做推薦架構的時候，很多建模都是AI在做，不夠人性化。而且我老東家觀念太舊了，真是看不上。等融資了B輪之後發展好了，還會有更好的大投資方進來，到時候別說你想套現，我自己都套。”

“你原則真的太多了。五千萬，全公司分了再到我們手裏也是一兩千萬，還要什麽原則。”

簡兆文嗤之以鼻：“我就知道你和我合夥不純粹，一切為了套現。”

“是你耽誤我發財。”

“說得是。”簡兆文往沙發上一靠：“套了錢跟喻之美去北京過閑雲野鶴的日子，的確比現在舒坦多了，最起碼不會每天被員工氣死。”

“喻之美怎麽了。”

“沒有，她要去北京發展而已。”

“哦，異地戀啊。你們這麽忙現在也見不到幾面，沒差別吧。”

簡兆文不再理會雷正的疑問，只敲白板：“現在利潤還差多少，三百萬？”

“四百萬。”

“四個月四百萬啊。”簡兆文嘆了口氣：“說句不地道的話，裁員砍掉心理區，審核的三班倒變成早九晚五，再多接廣告，一個月省出一百萬。”

“違背初衷真是方便，但是這不是你簡兆文能做出的事情。”

“真逼瘋了我會做的。”簡兆文笑了笑：“當年嘲笑菲利普的那些話，現在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

雷正擦白板畫產品圖：“不會。你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如果真的想做利潤，並不是沒有辦法，開通婚戀區鏈旅拍蜜月機酒，做代孕中介，收入會立刻翻倍。這塊市場從來都是利潤空間很大，而且一單的利潤比我們賣匹配會員多多了。”

“代孕？”

“你知不知道國內有個很大的同志社區，是和政府做合作的，會做艾滋病科普和情感疏導，同時代孕區是被默許的。在國內這事兒也許道德上很敏感，但的確是個剛需。他們因為用戶普遍購買力可以，直接都是去找國外的代孕機構。我們也做這一塊不見得會差，只是風評會更尷尬而已。”

“可以在匿名區試試水。找一些利潤高的合作方進來，我們的用戶群體切得那麽準，我也可以配合做算法推送廣告。”

“代孕你都敢做？”

“不是，我的意思是做月子中心。我不排斥代孕也不恐同，只是現階段沒必要逆鱗那些大部分的用戶，更不要去挑戰世俗。”他嘆了口氣：“利潤一定要做上去，這關系到我們的自主權。不過這倒是提醒了我，如果切進這一塊的服務，我得去聘個專門做加密算法的工程師了，至少得保證用戶的信息被盜走也只有我們能破譯。”

說幹就幹。簡兆文和雷正熬了三個通宵去做產品，又給商務下達了KPI，每成功聯系到一個廣告客戶就多加一份績效，商務被獎勵機制激得鬥志昂揚，歷時一個月順利接入了所有中介和供應商。簡兆文深知自己的兩百萬用戶裏有四分之一是性少數群體，匿名區的求助專欄也有專門的志願者對接性少數者的心理困難和情感障礙，為了這一部分的經費，他和雷正在晝區接入了旅游和婚戒的廣告，夜區接入情趣用品，晝夜的月流水很快就沖到百萬。

除此之外，因為志願者團隊的引薦，簡兆文還和上海市政府聯合推出了救助公告，志願者的數量越來越多。用戶一旦到了一個量級就會引起馬太效應，用戶數每天的增長在以萬計數。沒來得及發愁下一輪，簡兆文和雷正提前迎來了B輪投資，5000萬的註資融掉30%的股份，讓簡兆文有點吃驚。這意味著晝夜的估值過億。而此時，國內的大廠，簡兆文的前東家又一次發來了並購邀請，準備出資一億直接收掉晝夜，簡兆文和雷正直接納進大廠做業務負責人。註金的橄欖枝還帶了一份規劃書，晝面直接砍掉大塊的社交匹配，改用算法主做直播。

財務自由就在面前，簡兆文得到消息就斬釘截鐵：“開什麽玩笑，做直播另起爐竈就得了，找晝夜開什麽刀。”

雷正聽了之後表情微妙，看了看簡兆文的表情，默不作聲地出門打電話。等電話打完回來，簡兆文正在投資人的沙發上咬嘴唇，兩個人一起下電梯，誰也不先開口說話。雷正擺弄手機，聽見小夕駭人的嗓門在威脅雷正：“死鬼，我好不容易回了趟家，你公司也見不到人家裏也沒有，你是死在什麽地方了？總要讓我給你收屍吧？如果真的移情別戀記得告訴我，老娘不是沒人追！”

簡兆文聽了一陣尷尬，而雷正面無表情地收好手機，不再看簡兆文的眼睛。簡兆文想講笑話和雷正聊天，雷正面無笑容：“你我之間總要有個主負責人，都是出了技術也出了創始資金的人，有沒有想過，我們不能總是這樣牽制對方。”

“我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太純真了。”

業內動輒拿到千萬美金級別融資的不少，內容UGC社交融資保守，也是出於對今後變現模式的擔憂。簡兆文心裏明白，一年前接入廣告和付費，是他們能夠比其他社交能夠更快拿到融資的轉折點，市面上憑借嚴格的審核和app內容引導傳達正確價值觀獲得融資的app並不多，大多數社交軟件會因為變現方式模糊而不得到融資。晝夜用戶垂直，付費思路清晰，整個App風格控制得很好，用投資人的話說——範兒正。而新一輪的投資，投資人在會議室裏問了簡兆文和雷正一個棘手的問題——目前究竟誰才是晝夜的主要負責人。最初由簡兆文開發，兩個人各自註資幾百萬直到第一輪正式融資，其實各自握著35%的股份，刨去投資人和分給員工的小部分，兩個人都帶著技術入股，沒有分出高下。而一個公司不可能什麽事情都由兩個人出面解決，後續將會有董事會聯合決策，那麽簡兆文和雷正中間，肯定有一個人要吞掉另一個人一部分的股份。

傷害雷正的事情，簡兆文不會輕易開口。簡兆文和雷正回到辦公室各自召集員工開會，在融資簽約之前他們需要做好晝夜的內容革新，人員結構調整，今後的產品思路，以及要準備發布會。兩個人在不同的會議室帶人開會，依舊還保持著四個人一組的小型開會習慣，兩面玻璃之外就是雷正在敲白板，簡兆文看了一眼雷正走了神，本該意氣風發的時刻總覺得心底空虛。

等暫時安靜下來已經入夜，融資之前的管理層下班人均十二點。簡兆文躲在會議室刷晝夜，看匿名區的廣場狀態。

“男朋友下載了個試探，我啥話也沒說，等他睡著後把上面聊天的姐姐妹妹挨個撩騷了個遍，他就被封號了，哈哈！”

“作為一名婦科醫生天天接觸女生卻沒有女朋友，是不是很諷刺？#影視劇都是假的#”

“做外賣騎手，下雨天可以十次送單九次收到好評，因為我不穿雨衣任由風吹雨打。我奮鬥我驕傲，任勞任怨是我的優點，但是也請記住我有尊嚴！”

“現在晝夜開了各種購買鏈接，唉，感覺沒有以前純粹了，大概是為了活下去吧。”

“民宿6500+晚飯120+高級餐廳600+酒店兩個單間450+打車費200=竹籃打綠茶一場空，你們說我是不是賤？”

簡兆文被狀態逗得直流眼淚，帥氣的自拍照和地鐵都拍的疲憊的上班族，以及分享來的音樂鏈接他都一一點開，聽得他心情感慨。他曾經對喻之美說，如果連給用戶帶來最好的體驗的理想都沒有，創業就是個空殼子；拿融資燒錢做規模再套現，就是行業詐騙。而現在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金融游戲裏，還是在自己創造的星球，只覺得自己打開社區看到的就是社會真實，又是普通人的理想，星雲流轉之時，亦真亦幻。

雷正推開門進來，簡兆文被屏幕映亮了一塊，擡起頭問他：“你說我們熬到現在，算是實現目標了嗎？”

“路還長。”

“但是至少做得不差吧？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是業內令人害怕的對手，也是實實在在有利潤有實績的算法類社交，我們是成功的對吧？”

“對。”

“我有點激動，雷正。雖然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但是和你堅持到現在，我相信只要有你在，我就能夠並肩和你繼續創造奇跡。”

雷正笑了：“簡兆文，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你怎麽總是要和我表達友誼？我和你沒有友誼。”

“大半夜的這麽冷血。”

“和你創業到現在，我該做的也都做完了，你也成長了。接下來沒有我也許你也可以過得不錯。你要不要收掉我的股份？”

“什麽意思？”

“我要轉讓套現，雖然很抱歉，我要退出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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