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這一步，歐靜荷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離婚到最後拿到的都是離婚證，調解書留給她的是六年漫長婚姻裏抽絲剝繭痛苦的存證，以及逃離桎梏後獲得自由的契約。

簡兆文坐在辦公室，之前封禁賬號的麻煩事還沒完。被封禁了設備的用戶去網信辦舉報，把莫須有的罪名安在了晝夜頭上——非法采集用戶數據。

買數據是業內常態，做大數據計算不可能不申請調用設備數據，簡兆文的算法也不例外。用戶也不提自己是騷擾他人而被封禁，且網信辦一向對綠色網絡的邊界敏感，一個月之內雷正已經去喝了三次茶。喝到後面網信辦也懶得見雷正，雷正想找關系吃個飯都會吃閉門羹。會議室裏氣氛凝重，簡兆文不同意停止封禁用戶設備，而雷正要求他調回封禁賬號。雷正似乎是攢了一肚子氣想要爆發：“再這樣封禁設備我每個月都要去喝茶。現在晝夜已經不是從前的晝夜了，用戶還在往上漲，騷擾的亂象總會有的，我可以發公告提醒。但封禁賬號就會激怒喜歡搞事情的用戶——你想想，他們是能一天給幾百個人發騷擾信息的人，時間那麽多，隔三差五去網信辦說你App有問題，遭殃的是不是我們。”

“情況不是激怒一個人的問題，這些人都是反社會人格，每天發敏感照片騷擾用戶，還有組織有微信群，分享可以舉報App的各種方法，別說讓你名聲受損，送進網信辦黑名單都非常熟練。還有專門舉報投訴公眾號炸到註銷，他們並不是和你有仇，就是單純覺得搞死你有成就感。”簡兆文說完，一個易拉罐瓶已經被握得像個蘋果核。

“避之不及只能躲。沒有法律能治他們，而且我們App裏沒法保證不存在色情內容；硬要較勁，在網信辦混成個熟臉就來不及了，嫌你煩真的就讓你關門信不信？”

簡兆文把電腦扣好，十指交叉在電腦前不說話。雷正像是被簡兆文的沈默逼到爆發：“有什麽話你就說出來。”

“真的要激怒網信辦，根本和去舉報的幾個人沒關系。如果我們真的不在乎用戶體驗，那我們做心理輔導和救助就都沒有意義。開放社區讓人自由聊天，不去理會這些騷擾的用戶，口碑也隨他去，只要有用戶數量不就行了？”簡兆文根本沒打算放棄封號和救助體系。

“我說過不止一次了，你這是中階產品經理才會有的邏輯，去過度強調用戶體驗和產品價值，真正想讓晝夜變成大的社交app就不要揪著細枝末節的口碑。行業生態就是需要好內容，現在你需要更新的內容去對接風口，心理咨詢匿名板塊是你吸引下一輪融資的試點，如果不行就砍掉，它根本不會成為App的主打。”

簡兆文笑了：“那我們堅持到現在就沒有意義了。差異化做到現在，心理咨詢是幫助用戶說出心裏話最重要的一步，否則其他社交App並沒有區別。難道我們就只靠算法做匹配，然後觀察用戶行為去砍掉小的‘不重要’的功能？用戶留在你的App是為了價值不是為了體驗。最早一部分粘性用戶之外，新用戶需要看到我們新的東西。”

雷正不願再說下去，想要結束話題：“我是產品經理，我關註的就是用戶數日活數和利潤，預測行業的生態去提供用戶需要的東西，引進廣告商，這是我的關鍵指標。而你要關註的就是算法匹配和後臺穩定。內容審核我們各司其職，你可以繼續封禁設備，但是如果真的再像上次一樣下架三個月，我不會再一直去浪費時間。”

“你也不要一直把我當成個沒有經驗試圖堅持自我的藝術家。我明白你說的市場邏輯，也明白你說的風向。而內容和社交App就不會做大，最大的有微信，輸出內容的也會有微博，我們不會成為制衡大佬的內容App，這是我對晝夜的估量。那麽在盡可能獲取更多用戶的同時，我是不是要考慮讓用戶在這個社區會比其他的社區更加自由。”

雷正沈默半晌：“現在只能祈禱這些用戶不把我們置於死地。至於心理咨詢，你想做就做吧，經費還有，燒就是了。”

簡兆文扣上電腦：“好，我盡快，還有——謝謝你。”

喻之美在天通苑租了工位和猩哥碰頭之後，約上給小五詳細地搭建了視頻號的做法。現在短視頻行業選好適合自己的平臺，一切都有套路可循，只要拍攝手法和剪輯專業，剩下的就是內容足夠特別。而小五手上的車不叫特別，叫罕見、稀有、帶人開眼。猩哥拍節目靠倒賣二手車租車借車自己玩車，小五玩車靠得是……富有。

都說萬事俱備只差東風，小五自己就是東風。小五自己買了全套的頂配大疆無人機，全畫幅的單反，攝像機、GO PRO、三腳架、手持雲臺……直接一步到位。喻之美從來沒見過這麽有效率的年輕人，自己公司的年輕男女還在玩手機開小差。果然越有錢的人越知道時間的寶貴，效率就是金錢。

他們第一期先拍了最新買的阿斯頓馬丁，托小五的福喻之美坐進了最新款的豪華跑車，手工真皮的座位和表商定制的儀表盤，引擎中置，輕輕觸碰就能前蓋裝行李（小五裝的還是市場買來菜），喻之美拍攝的手攔不住地發抖，萬幸相機帶了雲臺穩如雞頭。答應幫小五剪視頻三天後驗收，喻之美直接在微信收到了一萬塊的紅包：“美姐姐，不成敬意，以後如果考慮來北京發展，真的邀請你來幫我搭一個團隊，我玩豪車的朋友很多。”

喻之美看著手機，想起自己和雷正一同去攝影棚找小夕的那天，自己和簡兆文說起結婚的場景。說那句話時沒有看簡兆文，但明顯感覺到他僵了一秒。攝影棚裏舞者和場務從他們身邊走過，簡兆文護著喻之美讓路，聰明的喻之美不會把壓力放在簡兆文身上，琢磨著和簡兆文溜出去。兩個人鉆進路邊一家面館，出了上海的街道都要簡樸不少，餐館裏還放著東方衛視，兩個人各自擺弄著手機，都有心事。正準備開口讓簡兆文別把結婚放在心上，喻之美擡起頭看到新聞的滾動條裏正播放影視公司股價大幅下跌的新聞，而那家公司的持股人之一是——高遠。喻之美給荷姐發信息，歐靜荷發了個定位，正在嘉定和父母談判。

不知道那天之後的荷姐怎麽樣了。

上海人精明的邏輯，兩千萬流動資金和房子中間選房子。雖然大額資金理財利潤也不小，而P2P陸續暴雷，股市跌到跳水，歐靜荷才不想把錢放在私人銀行被理財經理騷擾，年化又低——何況這個錢拿到手，還要分給小三一半，不劃算的買賣她不要做。

她當然要把房子盡力拿到手。坐在客廳，歐靜荷拿著打官司以來的所有資料，鄭重地往茶幾一敦：“我離婚已經談妥了，現在高遠沒錢，我要把這套房子賣了。”

“這房子是我們的財產，你把房子賣了，我們去哪裏住？”媽媽的表情不像是埋怨，就單純對去哪兒住有疑問。歐靜荷早就盤算好了方案：“這房子當年四百五十萬買的，六年之內翻了倍，我拿走五百萬，你們還可以去市區換個老公房。”

“我們一直都沒有房子，活到六十歲才稍微住到好房子，離市區那麽遠——”爸爸當場就拍了臺子：“算計竟然算計到我們頭上，虧我們把你生出來！”

歐靜荷嗤笑一聲：“你是要幸虧生了我。拆遷是高遠幫你們搞定，最初的兩百萬也是他拿出來，如果不是我和他結婚，現在你們一分拆遷款都沒有還要住在棚戶區。生出我相當於你們逆天改命。”

“那兩百萬不是我們收的彩禮嗎？”

“媽，你倒是算得清。”歐靜荷下意識地想抽煙：“拆遷款三百萬加上彩禮兩百萬換了套房子，就都是你們的了，把女兒一賣自己住得舒舒服服，還要出去吹牛說房子雖然在嘉定幾年間也翻了倍，怎麽好事情都讓你們占了啊？”

“你就算打官司我都不會給你這套房子！”爸爸坐在遠處的餐桌，手臂搭在凳子上不看歐靜荷：“任性也沒有限度，小時候鋼琴給你買，什麽好的都讓你先用；這麽多年不生孩子，說離婚就離婚，還要讓老父母賣房子幫你拿錢去弄調解，弄來弄去都是賠錢貨，你到底是要折騰到什麽時候啊？”

爸爸贏了。僅僅就一句而已，爸爸都能那麽穩準狠地摧毀她。她曾經竭力地控制自己出口傷人，因為刻薄和輕賤就寫在她的基因裏。她的爸爸能夠說出口的話，沒有一句為她留情面，一如對其他人惡毒的自己。為了自己的面子，歐靜荷努力地維護了高遠偉岸的形象，現在顏面盡失，她還有什麽可在乎。她一頁一頁地攤開準備帶上法庭的證據：“爸、媽，看好了，這是你們賢婿高遠的精子檢測報告。他是無精癥，最嚴重的那一型，生精功能衰竭，明白嗎？連個種都留不下，不然以他的小三小四，早就兒孫滿堂了。”

“怎麽可能，不是你輸卵管堵塞嗎？”

“輸卵管堵塞可以治，無精癥也可以，都什麽年代了。但是，我身上的病能治好而高遠不能，明白了嗎？六年了，我被人踐踏了那麽多次尊嚴，今天還在被你們罵賠錢貨，但是這話今天終於說出口了，我給自己討個公道。”歐靜荷站起身：“我自己想辦法。你們繼續過住大房子的日子，今天就當我沒來過。”

下了樓的歐靜荷被風穿過靈魂，小區外鄭擇演正在路邊等她。歐靜荷沒流眼淚，只坐在車裏抽煙：“能不能借我兩百萬，我打欠條給你。”

“父母生病了？”

“我騙你的，今天我是來慫恿他們賣房子，我手上的錢不夠補碧湖天地的差價，但我想要碧湖天地的房子。想來想去，我只能來逼我父母。”

鄭擇演發動車子：“原來不是來找父母吃飯。”

“結果被我爸說了一句賠錢貨。”歐靜荷笑了：“我大概就是活該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支持，因為做了奸夫淫婦又碰巧是真愛，老天爺總要把這之外的運氣都拿走。”

“為什麽總是對自己這麽刻薄。”

歐靜荷刷刷地流眼淚：“因為那些正常的愛情和人生，我從來都不配。”

“別這麽說，我借給你就是。只不過兩百萬也不是小數目，卡裏沒那麽多，我可能要湊一湊。”

“我對不起你。”

“你更對不起父母。”鄭擇演笑了：“雖然我很憎恨我媽不愛我這件事，也不會輕易去刮骨療毒。”

農歷新年前，鄭擇演湊了兩天把錢打到歐靜荷賬戶，歐靜荷準備好五百萬，重新去和高遠修改調解書。過戶好妙林糖水鋪和碧湖天地的那一天，歐靜荷終於拿到了擁有法定效用的離婚調解書，正式離婚成功。走到這一步，歐靜荷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離婚到最後拿到的都是離婚證，調解書留給她的是六年漫長婚姻裏抽絲剝繭痛苦的存證，以及逃離桎梏後獲得自由的契約。文件夾裏的另一張是和鄭擇演兩百萬的借條，歐靜荷坐在車裏五味雜陳，雖然巨額的借款把他們綁在一起，錢以外的事情卻並不那麽容易算清，而且……她也許永遠都還不上這筆錢。

突然電話響了——父母似乎終於想起今天是她正式離婚的日子。歐靜荷正準備打電話罵人，聽筒裏爸爸的聲音還喘著粗氣：“靜荷，過幾天你過來一趟，我們把錢打給你。折騰了一個月房子終於賣出去了，今天他們交了定金。”

“什麽？”歐靜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定的房子我們賣掉了，大概賣了八九百萬，五百萬你拿去，剩下的我們留著回市區買個小房子，再留點養老錢……”

話沒聽完，歐靜荷破涕慟哭：“開什麽玩笑啊……瘋了吧？你們竟然真的賣房子？”

“不然呢？總不能看你窟窿堵不上離不了婚。高遠終究是個外人，離婚了就和我們沒關系了，但你是我女兒。我和你媽商量了一夜，還是決定把房子賣了。如果他真的腆著臉來要走彩禮，我們也給得出，大不了沒房子，租著住就是了！”

“為什麽……”歐靜荷滿手都是眼淚，袖口濕透：“你們怎麽這樣……”

“別哭了！我見不得我女兒受罪的。老公房又怎麽樣，我和你媽住了大半輩子了，換去市區我反倒不用坐地鐵進城，蠻好。唉，別哭了！我和你媽沒什麽能耐，但拼了老命也不能讓女兒吃苦……”

鄭擇演站在路口等下出租車的歐靜荷，被她潰堤般的眼淚嚇了一跳。接過她手上的文件，鄭擇演不知道要怎樣勸慰，只能任由穿著連衣裙的歐靜荷蹲在路口嚎啕。裙子貼在地上蹭了一層灰，穿梭的人躲瘟一般繞過她，身後是曾經霓虹靚麗的妙林糖水鋪，正有中介帶著夫婦走進去看房。幼兒園戴著黃帽子的孩童放學路過，有小男孩停下腳步，對著鄭擇演說，叔叔，她為什麽哭呀。

PS：歐靜荷大概是這小說裏最能折騰的女人？但是我覺得她還挺幸運。每天來追更辛苦小夥伴們啦，小張最後十三天燒成灰也要把故事講漂亮！歡迎大家加入書架投推薦票，以及購買54章以來的付費章節，今天也等大家來聊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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