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囂的都是想要真愛，心裏又都是度量衡。角力三旬，無非看誰先讓出這一步。這一較真卻讓歐靜荷笑得舒爽，真的不是男尊女卑的年代了，鄭擇演眼神裏那一層裹著一層的渴求，兇光都顯得沒有底氣，地位占了上風，只要愛得多一點，他終究也卑微起來。

體檢報告出來了。三十六歲的歐靜荷女士除了喝酒太多肝出了問題，沒有卵巢囊腫，輸卵管堵塞也治好了，基本健康。曾經高遠到處出差，和朋友總會出入聲色場所，她看到傳染病一欄，總是心驚肉跳。後來沒了性生活沒了顧慮，伴隨衰老，她只要看到婦科數據，就總有一種大限將至的感覺，VIP體檢的好處就是足夠私密，檢查也不會在表面感受到對檢查者的眼光，他們心知肚明，婚後女性的體檢是保護自己的一個步驟——整形醫院和婦科擁有闊太太最多的秘密。

她最近在清算自己手下的財產。比起普通人，她的銀行賬戶下面算是有不少存款——去銀行能被當作至尊VIP的感覺，她已經見怪不怪了。高遠給過她一張卡，每年都有零用錢，只要不出去工作，隨便什麽都可以。而錢從銀行出去，一切都可以查明，她不屑；盤算這些小錢當然沒有意義，真的要離婚，當然要把能拿的都拿到手。

結婚的第一年高遠突然有了不少的現金流，她陪著高遠規劃買下了妙林的別墅、碧湖天地三期還有古北的金地貝拉維，這幾年像是滾雪球一樣翻了倍。結婚前的高遠沒想到自己會暴富，也沒有什麽投資眼光，變成現在的思維全靠自己。正如婆婆說自己的一樣——“旺夫”。在沒有孩子這層間隙之後，高遠和她一起開公司，現金流通通滾進了投資的項目，還加杠桿和朋友在澳門做博彩生意；還曾經承諾過一起養孩子的話，就再送歐靜荷一套商住公寓——只寫她的名字，一副共沈淪的架勢。如果離婚，她肯定會要分掉升值的這部分，高遠不離婚的癥結在這兒，說不定會費盡心機逼自己凈身出戶。富太太出軌離婚，基本等於失去尊嚴。何況……父母拆遷的那套房子裏，還有高遠幫忙付掉的兩百萬，她總要保證父母的房子，以及離婚了要活下去，並且活得漂亮。

在咖啡廳和律師溝通時，她並沒有提起自己在下載了lovedate後出去密會的過往，律師看了材料後，覺得形勢對她基本有利，接下來需要做一些公司的背景調查和評估。而律師並不是等閑之輩，和歐靜荷談笑風生幾句後，朝著遠處望了望，正色地說：“歐女士，為了以防萬一，我確認一次，你的個人作風……是不是真的沒問題？”

屋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精妙地蓋過了歐靜荷陰沈了一秒的臉色：“這些不重要，並且——沒有證據。你盡管按照我目前給你的資料準備訴訟就行了。”

說完這句話便打了雷。見慣了這樣的場景的律師笑了：“這世界沒有密不透風的墻，我不會評判你，畢竟我是收費辯護。想贏就至少對我坦白，我們會更有勝算。”

那個笑容讓歐靜荷心裏一抖，突然想起高遠對自己精妙的比喻——上流社會寄居者。

大學時期的閨蜜突然約她吃飯。歐靜荷欣然赴約，還去育嬰館買了禮物。本來想帶閨蜜去吃日料，對方直接打電話來：“歐靜荷，我想吃之前我們做學生時經常吃的那家烤魚，就那裏見吧！”

烤魚小店破舊，是歐靜荷從前秘聊的好去處。歐靜荷被同學突然的節儉弄得煩躁：“哎呀，在乎那一點點錢幹嘛，和我吃飯還擔心貴？我請客。”

閨蜜比生孩子前胖了不少，頭發一半黑一半黃，看上去小半年沒有打理過，只隨意地紮了個馬尾。見面先被歐靜荷拉著看了不少照片，不常在社交網絡分享的閨蜜過足了癮，講了不少女兒的故事。歐靜荷聽著她把尿不濕套在頭上，眼淚都笑出來了，閨蜜哭笑不得地拍她肩膀：“你不要笑！你知道有多惡心嗎？”

“她是怎麽想的……”

“我怎麽知道！還把我的面霜摔了，我老公說會給我再補一瓶，現在還沒兌現。男人有了女兒嘴上說還會疼你，不要聽他瞎說。你和你老公怎麽還不要孩子？”

歐靜荷想了想，只回答：“他太忙。”

“也不知道該不該勸你。還等什麽呀，小孩子真的可愛的，天真的不得了，整個世界都是你。不過我還是不開心。我的時間沒有了，六個錢包買房子還要還房貸，每天看了新聞還焦慮，壞人那麽多，生完孩子出個門簡直提心吊膽，火車站都不敢去了。”

“聽你這麽說，有錢有閑還算是舒服呢。”

“我不羨慕你哦，老實說，我覺得我們過得都不是什麽想要的生活。你的自我沒處釋放，我操心到失去自我，但是我們見面了，我還是會心疼你。大概是到了這個年紀沒有誰是真正會幸福的。”

“我曾經以為我會是個不錯的女強人，但是現在糖水鋪生意工資都不夠付，還好房子是自己的。”歐靜荷看著狼吞虎咽的閨蜜：“你覺得我現在出去找工作，還能找到嗎？”

“你是‘高遠’的老婆，影視公司的夫人啊！在這個位置，你準備做什麽？全職太太就是唯一的工作。”

“有孩子幸福嗎？”

“幸福，但是你身體的傷害和孩子給你的快樂是不能相互抵消的，快樂有多少，痛苦甚至加倍。但是有了孩子吧，你就總覺得人生還是有點希望的。自己這輩子沒什麽指望了，但看到孩子聰明，遺傳基因還不錯，你就覺得，可能她會比自己好一點。”想到歐靜荷非常喜歡小孩，閨蜜適時地換了話題：“你除了老公忙，還有什麽別的不滿嗎？”

“沒有吧。”

“你們之間……還和諧吧。”

“嗯。”

閨蜜喝了口水，湊近了歐靜荷：“我跟你講哦。我和老公結婚這麽多年，因為經常和孩子一起睡，彼此都很冷淡了。但是前一段時間搬家，他翻出幾年前沒穿過的一件T恤，和我前男友經常穿的一模一樣，那會兒我們經常出去過夜。我就因為這件衣服，最近過了陣子不錯的性生活——腦子裏想的都是我前男友。只在腦海裏想想不算出軌吧？”見歐靜荷不說話，閨蜜像是急著為自己開脫：“別說我不對，我也就和你說說而已，我已經很久沒有心動的感覺了，那種看到一個人眼失明耳失聰，只能任由心跳把胸口撞碎的感覺，你有嗎？”

說完這句話，歐靜荷突然看到了就在斜對面坐在沙發卡座的鄭擇演。她釘在原地，反倒是閨蜜洩露了秘密越發慌亂，看了看手機準備跑路：“哎呀，八點了，女兒在等我回去洗澡。”

鄭擇演在咖啡店幾乎在那個男人的身上盯出火，電閃雷鳴之時就更覺得這是個局，慌亂的逃走只為了騙走自己的真心，那個看似動心的女人竟然很快就有了下一個目標。那個和著王菲跳舞的風情的女人，和他踩在泥土裏的女人一樣，都是婊子。

初戀姐姐的電話來的及時。按掉了一百個電話，無視了十幾屏信息後，鄭擇演接起了電話，憎惡地看著那個和自己對視，目光玩味的男人：“想見面？可以。地址我隨後發你。”

咖啡廳從東南角到西北角隔著八張桌子，鄭擇演聽不見遠處的聊天內容，只越發覺得男人過於禮貌，甚至有些清教徒的克制。回過神來嫉妒心消退，他走近了那張桌子未發現端倪，後知後覺地想，歐靜荷和男人約在一起，並非真的都是尋歡——尋歡不必這麽開誠布公。

他犯傻了。

對於初戀姐姐追問地址的事情，鄭擇演並不回答，只跟著歐靜荷往商場裏走。對於她這種沒工作的人，離婚就是一無所有。而現在她是個空虛的軀殼，卻依舊可以揮金如土。她在一家家奢侈品店流連，眼光一如既往地糟糕。鄭擇演被廣告牌掩映，像個不安的偷窺狂，好不容易走近一點，聽見店員在誇獎歐靜荷：“高太太，你眼光真的狠毒，這件衣服是設計師款。”

好一個高太太。她的手搭在一條裙子上，一條編織紋的連衣裙散出不少淩亂的布條，設計師竟然認為這是巧思。衣服擁有抖機靈一樣粗陋的概念：一個人擁有很多種能力，每一種都從身體裏冒出一條觸角。但整體就像個貼在電線桿的招租廣告，毫無美感可言，沒有美感的東西擺在奢侈品店裏也變身珍寶。她把這件衣服試穿在身上，配上她剛剛打過針毫無瑕疵的臉，笑起來不自然的肌肉走向和裙子一模一樣，有錢、空洞，卻又招搖過市。鄭擇演明白了設計師的高明之處，擺在奢侈品專櫃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對富太太的完美隱喻。

真正坐在餐廳發了地址，鄭擇演幾次都想走上前去，惡趣味地揭穿她朝三暮四地出來密會，行為令人不齒。忍了又忍，低下頭再擡起來時，歐靜荷身邊坐了個發胖的中年女人，戴著眼鏡炫耀著手機裏的照片，樣貌平凡，舉止也憨直；鄭擇演恍然大悟，遠處喜歡孩子的歐靜荷，正把眼底全部的溫柔送給素不相識的小孩。

他突然沒法繼續陰鷙。

初戀姐姐招搖地穿著一條金色的緞面裙子走進來，鄭擇演慌不疊地低下頭，躲過遠處叫服務員的歐靜荷，心裏的後悔一波高過一波。吸煙過度腐蝕了初戀姐姐的皮膚，假睫毛也脫落得有些尷尬，不妨礙她笑得張揚。他不喜歡的人，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而初戀姐姐笑著說：“這麽好的餐廳？人均五百塊的川菜，枉你晾著我那麽多天，賠罪破功，哈！”

“不要廢話，吃了這頓飯趕緊回家，我沒時間理你。”

“那你叫我出來幹嘛，隨便打發我，為了下次約我不尷尬？鄭擇演，別擔心嘛，只要你叫我，我隨時出現，開好房就好啦。”

“不要叫我，聽見沒有？否則你打包回家——現在。”

面前的菜肴一口也吃不下去，歐靜荷擡頭看見自己時，突然也僵硬了。她身邊那個朋友似乎慌亂，擡起身就要走——什麽意思，歐靜荷和她說自己遇到了炮友，被朋友當場厭棄？她那個目光又是什麽意思，如果不是繾綣，自己為什麽又提心吊膽？

在他心裏慌亂不已時，歐靜荷突然站起身結賬，悠然地走到了自己身邊。準確地說，她先看到了初戀姐姐的背影，再把目光歸回到自己身上，一路哂笑著把目光釘在自己身上，每一步都淩遲他。那個印著logo的黑色購物袋在初戀姐姐面前一閃而過，彼此懷著敵意地對視一眼，歐靜荷輕巧地走過，高跟鞋踩得生脆，高高在上。

叫囂的都是想要真愛，心裏又都是度量衡。角力三旬，無非看誰先讓出這一步。這一較真卻讓歐靜荷笑得舒爽，真的不是男尊女卑的年代了，鄭擇演眼神裏那一層裹著一層的渴求，兇光都顯得沒有底氣，地位占了上風，只要愛得多一點，他終究也卑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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