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似乎藏了很多面，示人的一面總想極近完美，又總是露出其他面的一角，最後就像擲骰子，六個面旋轉起來的時候，誰也摸不清究竟是哪一面會朝上。

窩著火的簡兆文白天上班，晚上聽竇羽和喻之美在隔壁聊天，悶頭專心做軟件。一周之內下載數突破了一萬，索性開放註冊。他當然沒想到下載人數會這麽多，白晝和黑夜社區的人也並不一樣：白晝最活躍的用戶會被推送到首頁，大多都是自拍和小視頻，平均點讚數過百；黑夜匿名區暫時還沒有太多的人，更多地是在吐槽工作壓力和婚姻生活裏的柴米油鹽。都說人們不會輕易暴露自己最深層的欲望，真的做了軟件才知道，能在明處說出的抱怨都是婚姻生活，敢在暗處說出的感情，都是隱私——沒有人敢輕易暴露靈魂裏真正的幽暗。

他拋了一支股票套現去買雲服務器，盤算著這樣下去自己撐，光是服務器就可以燒掉自己不少積蓄。再窮不能窮服務器，用戶體驗差了第一波的口碑就沒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三個問題：1.完善上架app後出現的bug；2.功能覆雜了之後，計算、存儲和帶寬需求都上去了，他可能要面臨合夥或者融資；3.既然用戶到了一定量，就會有喜歡騷擾別人和舉報愛好者上門了，他需要運營和客服——成立公司是早晚的事。

真是沒想到這一步來得這麽快。

妙林糖水鋪突然搞裝修，拆掉了原來的桌椅買了新的又重新換了燈，荷姐特意讓小馬哥叫上大家來看自己暧昧的紫色燈光，一樓通二樓的那一塊舉架墜了個巨大的迪斯科球。喻之美走上二樓往下看大廳，一行人像浮潛在異域的海裏，簡兆文和她遙遙相望，心跳埋在胸口悄悄隨著音樂的bpm加快。她把發型換了，順著公主切直接剪成了齊耳的短發，像《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瑪蒂爾達。他們倆很久沒有光顧妙林了。之前簡兆文為了喻之美幾乎每天過來捧場，喻之美成了別人的女朋友後，他開始一門心思鉆在算法裏，也不再對妙林感興趣。並不是不拿荷姐當朋友，而是沒了喻之美，他的確沒有出門喝酒的興致。小馬哥看著燈光，脫口而出：“這燈一換好像色情服務場所。”

“會不會說話啊。”

“難道不像嗎？不信你去旅游一圈，看看那些洗頭的場所，燈是不是都彩色的。”

“小馬，你是真的沒有審美，這叫未來感，放一首昭和抒情曲或者蒸汽波，這就是小型夏季舞會的現場。不信你聽——”

荷姐換了一首中森明菜的《他人的關系》，看著簡兆文和喻之美眉來眼去，又看著施蕊翻看手機的同時悄悄在看簡兆文，覺得這歌及其應景。再轉眼看到小馬哥，一只手擺弄手機，另一只手正伸進T恤裏撓癢癢，姿態猥瑣。荷姐突然被掃了興：“馬敏敏，你怎麽回事，撓癢癢這麽興師動眾的，還把手伸衣服裏面？”

小馬哥把後背對準荷姐：“我這克羅心要三千塊好不好，撓癢癢不伸進去撓，圖案撓壞了怎麽辦？”

“來荷姐這兒還穿這麽貴，出去相親了吧？”喻之美順勢調侃。

“那又怎麽樣，相親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嗎。而且你猜我今天碰到了誰——小馬哥手指向施蕊：“她跑到龍陽路去和人相親，我回我媽家吃飯，在地鐵站和她遇到。”

施蕊破天荒地承認：“是啊，今天我去相親，遇到的這個人還不錯。而且這個用戶是在兆文哥的新軟件裏找到的。”

“什麽軟件？”荷姐突然來了興致。

“‘晝夜’，我新做的。”

“簡兆文，你不夠義氣哦，現在只有施蕊和小馬會來我這兒喝酒了，你和喻之美一個忙著談戀愛一個悶在家裏搞大新聞，要不是今天和我說，新軟件要藏到什麽時候。”荷姐欣喜地下載軟件：“讓我看看大老板的新app長什麽樣。”

真是毫不收斂。除了小馬哥，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生日會那天荷姐距離被打只有一步，而她在妙林糖水鋪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依舊大大方方地賺食客的錢，坦坦蕩蕩地聊天。簡兆文閉著眼提醒荷姐：“盯著新軟件下載的都是情場老油條，在原來的軟件裏刷不到新人了來網新魚的，不過這個app功能不完全是戀愛，是鼓勵人們發布情感狀態說真心話的，建議你們去夜面多發言。”

毫不知情的小馬哥最單純：“兆哥，你又開公司了？”

“沒有，就自己一個人玩玩，不過也快了。”

“你看，喻之美，傻了吧？不和簡兆文談戀愛選個舞蹈老師，你早晚會後悔。”

說什麽來什麽，話音剛落，竇羽就從門外進來，笑得太過開朗，簡兆文覺得一副牙齒從遠處飄了過來。他帶了給大家的夜宵，像是剛從餐廳回來，袋子打開小馬哥就皺了眉頭，分量少種類又不多，每個人動兩筷子就結束了。簡兆文沒有胃口，只盯著對方把手搭在喻之美肩頭，喻之美笑得甜蜜，眼神碰到簡兆文，又僵硬地把頭轉到別的方向。小馬哥像在故意挑事：“這位是我們的大老板簡兆文，大廠的算法工程師，創業大神。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廣告公司的客戶經理，小小打工仔。”

“怎麽認識的啊？”

“我抽中了個漂移體驗，那天喻之美是漂移司機，我一坐上去就被她征服了。很特別是不是，女孩子會漂移，我追喻之美也是花了點心思的。”

“那住哪裏？”

“13號線金沙江路。”

“這麽遠。”不食人間煙火小馬哥，坐擁四套房句句都在挑刺：“每天過來地鐵十站路吧？”

“不算太遠，中環吧。”

小馬哥像是聽了個笑話：“中環還不算遠？我從來不住中環的房子。”

“廣告公司都在13號線，中環也方便。做房東就是幸福，我們這種寒窗苦讀十年，最後還是把錢送給了房東。”

“沒辦法，投胎投的好。我從來都不能理解你們有什麽好抱怨的，自己沒有上海的房子到頭來說房東的不好，誰也沒強迫你留在上海租我房子。”

簡兆文不得不服，小馬哥不經意冒出的冷漠和上海人的優越足夠傷人，讓他默默慶幸自己算是友軍。荷姐站起身去招呼客人的功夫，竇羽靠在椅背上樓著喻之美，目光卻在荷姐身上流連了很久。簡兆文看在眼裏，並不多言，桌上只剩下竇羽一直給施蕊講在廣告公司遇到的奇葩客戶；喻之美似乎是聽得膩了，默默地低頭玩手機，竇羽在工作方面講得倒是非常專業：“我從來不叫手下的AE催文案，20分鐘寫完了給客戶，客戶一天可以追著你改十次。只有AE覺得你好欺負或者客戶真的奪命連環催，給他們快速寫稿才有意義。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先寫找找靈感，或者了解客戶需求，慢點寫沒關系。”

喻之美本來在看手機，聽到竇羽講得溫柔，並不多言。施蕊對著竇羽眼睛晶亮，小馬哥在刨除施蕊的四人群悄悄發消息：“你看看施蕊，為了結婚，喻之美的男朋友都想泡。竇羽並沒有察覺，甚至展現出了無窮的耐心和風度：“客戶最喜歡說‘調性’，無非就是它平時展現給別人什麽樣，以及它們想根據流行做出什麽更改。寫地產文案最重要的就是樓盤位置，有山有水，戶型通透，有品牌文化的一定要往高級吹；就像情色這兩個字，調過來說就是色情，裸體畫在博物館就是藝術品，印在雜志上就是中產階級娛樂，打了碼放在手機就是低俗，客戶想要什麽，寫給他就是了。”

“喻之美，竇羽老師文化水平不錯啊。”簡兆文也在群裏悄悄發信息。

“遇到女孩話一直這麽多，他喜歡和女孩聊天。”

那豈不就是水性楊花。話題一直都在葷段子上停留，竇羽似乎特別擅長做擦邊球TVC，軟色情怎麽拍，怎樣躲避審核，抖包袱輕車熟路。旁邊桌子的人挪了凳子過來聽，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行業八卦。竇羽笑得坦蕩：“再這樣說下去我女朋友要不高興了。”說完在喻之美的耳朵上咬了一下：“回家滿足你。”

簡兆文一時間眼睛不知道該放在哪。小馬哥裝作捂住眼睛，黑眼珠在指縫盯著：“你們註意點，回家搞行不行？”

喻之美鎮定地挪開了凳子：“不好意思，他性欲旺盛。”

“明明是你不滿足。不然我退租了現在的房子來和你住？”

“不。擁有錢和屬於自己的房間，我是很信奉伍爾夫這句話的，因為戀愛或者結婚就被誰攪亂生活，很快就會失去自我。”

“伍爾夫是誰？”竇羽舔了舔舌頭笑了：“我也沒說真的要搬過來，怕什麽？寶貝你最大的問題就是——用女權那一套抗拒我，不同居不結婚精神獨立，大都市年輕情侶做命運共同體不是應該的嗎。”

“是你先提出AA制的，吃飯167塊要我打給你83塊5。”

竇羽明顯臉色變了：“不要在這麽多人面前不給我面子。我從來不會跟誰談戀愛超過半年，能和你到現在，我是真的愛你。”

這戀愛像是喻之美的嗟來之食。簡兆文剛想加入戰局，小馬哥看面前越來越僵：“荷姐，12點了，買單！”

臨走時竇羽有點不愉快，但還是禮貌和每個人微笑告別。他穿得休閑有型，搭在喻之美肩頭的手指非常漂亮，指節上有三個十字架紋身，造型非常特別。簡兆文的目光尾隨著竇羽出茶水鋪又被夾在302門外，自己開了門只能對著冰冷的電腦，寂寞就像沐浴空調裏開出的暖風。開著露臺門還能聽見喻之美和竇羽吵架，各執一詞，一個堅持著想獨立自由，一個堅決想讓對方服從。簡兆文枕戈待旦，如果失態鬧大，他要直接從露臺跳過去解救喻之美。

“為什麽突然提起要同居的事情？我們沒到這個程度，你這麽受歡迎也不會想和我一起住。”

“沒到這個程度？那當年還答應我談戀愛？我哪裏不好，之前帶你體驗開車花掉了兩萬八千塊，你是因為錢和我在一起？怎麽不說話，說啊？還是說不肯和我一起住是因為隔壁那個簡兆文？”

簡兆文悄悄站到露臺，聽到喻之美忍無可忍的聲音：“不要總是提簡兆文，他只是我的鄰居。而且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把什麽的原因都歸結到我身上……如果你經濟有壓力，漂移的錢我可以還給你。”

“寶貝，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喜歡開玩笑，而且那個漂移真的是貴，我賺錢也是要巴結客戶的，體諒一下我……要麽你搬去我那兒好不好，平攤只要兩千。簡兆文在你隔壁像個陰魂，每次想到他我都很緊張，怕你喜歡他，今天伍爾夫我都沒想起來，丟了那麽大的臉，我……”

沒能聽到後半部分，露臺的門關上，聲音戛然而止。這個男人似乎藏了很多面，示人的一面總想極近完美，又總是露出其他面的一角，最後就像擲骰子，六個面旋轉起來的時候，誰也摸不清究竟是哪一面會朝上。小馬哥發微信過來：“樓上是不是在吵架啊？我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簡兆文消息回得很快：“敢打喻之美，我跳過去宰了他。”

等了一夜什麽都沒有發生，第二天上班出門時，301的門也開了，喻之美正摟著嚕嚕和竇羽吻別，這算什麽，床頭吵架床尾和？他特意在門外的露臺抽了根煙，都竇羽走出了小區去敲喻之美的門：“你們倆沒事吧？”

“沒事啊。”

“昨天聽到你們在吵架。”

“沒有，小摩擦。”

“他……很大男子主義嗎？”

“小孩兒脾氣而已。你聽到了？”

“如果真的不喜歡他就分手，不適合就分開不是很淺顯的道理。”

“他沒什麽不好，無非就是……偶爾有點‘雞賊’。”

簡兆文本來已經想好，只要喻之美臉上露出一點點不悅，就直接把“我喜歡你，離開他”說出來；喻之美從鼻子出了口氣，眉毛聳了聳，又抿著嘴笑了笑。那個笑容簡兆文讀得懂，和當時自己放不下邱諾時牽扯出的笑容一樣，愛過，放手不是那麽輕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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