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店裏依舊熱鬧，這一夜過去還可以和他們有很多故事。喻之美笑著看桌上的人，想著空蕩蕩的302，無論再怎麽熱鬧，這幢樓裏的確沒有簡兆文了。

簡兆文搬走了一周，寶馬的漂移體驗中心給喻之美打電話，找她周末頂班。喻之美看了一下時間還算合適，多嘴問了一句，為什麽之前因為說不夠專業不願招她做專業教師，還總是叫她兼職。對面壓低了語氣，還是非常客氣：“啊呀Jemmy，你之前在銀行工作，又去做媒體，沒有一個連貫的賽車經驗，就算是你能力很強，我們做教練履歷也很尷尬的呀。兼職工資也不低的咯，女孩子體體面面坐辦公室偶爾來賺外快帶體驗客戶不是也很好，頂班時薪這麽高，不開心嗎。”

這話說得喻之美無從反駁。

來體驗漂移大都要先在寶馬展示廳聽寶馬歷史和歷代車系講解，等通知可以進入，再進咖啡廳等待四十分鐘以上，每次限五個人進入。她要在場地裏接待一波又一波的體驗者，上車漂移，標準的power drift，畢竟體驗中心場地夠大，從場子中間八字形漂移讓感受者失控，比彎道漂移感受刺激得多。場地加上她一共五個教練，有三個是這兒的老教員，等待區停著的三輛改裝過的寶馬M系正在休息。如果他們開始練習，體驗的顧客是不能進入的——VIP至上。

最後一個她載上車的是個穿著黑色運動衫的男孩，年紀和自己相仿，皮膚黝黑，挽起袖子乍一看有勁有骨。喻之美覺得，這樣子大概是個練家子，同樣是年輕男人，簡兆文那麽懶還有寬肩長腿，簡直老天爺賞飯吃。

“準備好了嗎?”

“嗯。”

M2雷霆版駕駛極限深不見底，喻之美僅僅是踩油門都覺得興奮，發動，降三擋猛打方向盤加速進彎，修正位置再反打方向盤，完美的八字漂移。三個來回下來一分鐘，喻之美心滿意足——兼職又如何，能開這麽有駕駛樂趣的車在空曠的場地盡情撒野，比每天租破車拍視頻還不敢超速駕駛舒爽太多了。副駕駛上的運動襯衫滿頭大汗，顫顫巍巍地睜開眼睛，和她說了一句對不起。喻之美看著他有點想笑。簡兆文如果也坐在副駕駛，和這樣也差不了多少。

等喻之美收拾東西從等待的咖啡廳出去時，運動衫男孩還在咖啡廳休息，見她從場地出來，擡起手打了個招呼。喻之美想，下次要給體驗駕駛的人一點緩沖空間，不要上了車就沖，把副駕駛嚇成這樣，填調查表被打差評，以後還怎麽來做兼職老師。

運動衫站起來說：“我本來只是想來拍照發個朋友圈……”

這大概是喻之美聽的最荒唐的開場白。

“今天的車是個動力很猛的後驅車，扭矩大，3.0T，410馬力，駕駛性深不見底，玩車圈公認的操控大玩具，開過都說騷。你可能沒什麽概念，但是沒學會開車還是不要來直接體驗漂移，很多沒學過開車的人來了就再也不想開車了。”

“我只是抽到了體驗，心想不花錢來發個朋友圈虛榮一把而已。”

“現在覺得呢？”“

“下次想占便宜，離車遠點。”

三句話就能聽出性格，簡兆文是天生愛挑刺，他是天生愛占便宜。男人匆匆地辯解：“我也不是這麽膽小的，坐上失控的車子這樣也難免。平時我很帥的，會寫策劃案還會跳舞，hippop你知道嗎？我很擅長的，去年上海區比賽我是四強選手。哦對了，我叫竇羽，你呢？”

喻之美覺得這個場景有點奇妙，面前的人展露出的感覺又非常直接，大大方方地自信，大大方方地害羞，一切都無需遮掩。而他的目光拋向喻之美時，愛慕的眼神有滿溢出來，喻之美分不清是他天生就是個熱情的人，還是表達喜歡。

“我就是在廣告公司做SAE的，什麽客戶都有，房子、汽車、內衣，衛生棉條都有過。不過我是個鋼鐵直男，做內衣那次是我事業的滑鐵盧。”

“怎麽說……”

“客戶非要把古詩寫在內衣上，還要噱頭。主打選了一句‘停車坐愛楓林晚’，太瘋了。我們給了很多選項，‘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都不要，結果客戶被網民拉著罵了半個月。我們上了年度十大公關事件。”

“你古詩儲備……還不錯。”

“文案寫的，文案，我怎麽懂。這是客戶折磨次數太多倒背如流了。你現在是做自媒體的？”

“是的，就是在各個視頻平臺發布自己的內容。我們公司算是第一波出來的汽車視頻公司，老板在車圈有點名氣。”

“那你可以自己出來做KOL，廣告不少賺，我們公司對接很多，頭條廣告都要快二十萬才能買。”

“我就是單純喜歡車，喜歡開車，也沒有那麽大的事業心。”

“那你當初為什麽會從銀行辭職？”

“我在銀行三年，第一年一直在培訓，大家都是各個專業進來的，選拔出A級的新人都拉去海外培訓，別看現在我像個混混，以前也是銀行裏拿A級的。轉正之後我總是有一種感覺，一層一層升上去管理逐漸熟悉的業務，上級打壓太嚴重了，明明薪水每一級差得不那麽多，大家都在圍城裏想逃走，就看誰有本事逃得出去。然後我就逃了。導火索是擠二號線頭發夾在車門裏了，我就心想，去他媽的。”

“你好直啊。不過經驗上去了，工作做什麽都沒有太大的關系，辭職就是那麽最後一根稻草的事情。我每個月也有三十天在罵客戶，不過看看當舞蹈老師的課時費，還是忍著幹吧。”

“是的，辭職了我就想，索性做和車有關的工作好了，真的到沒有工作可以做的那天，我去駕校教人開車也是可以的。”

“我也是為了賺點外快學的跳舞。沒想到到了現在，跳舞比工作裏還受歡迎。只是——我太會搞定客戶了，比較貴。你會在漂移中心教課嗎？”

喻之美被逗笑了：“我不會的，我不是專業賽車級別。”

“那可惜了，我想我的手這麽靈巧，如果學開車大概也不會太差。”

竇羽比想象中有趣，吃了飯愉快地結了賬，兩個人路過服裝店聽到背景音樂，他的手還即興地揮舞了幾拍——彎下腰直接來了個仰望星空roll，嚇得喻之美倒退三步。竇羽站穩了有點慌：“這是個popping的歌，抱歉。”

沒怎麽看過人跳街舞的喻之美第一次看到真人跳，徹底得出了一個結論，街舞這東西，要麽天上比劃，要麽地上出溜。臨別時竇羽說，你還沒了解我，漂移我也學不會，如果沒有聯系方式，可能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

簡兆文也沒有自己的聯系方式——這念頭在喻之美腦海閃過一秒，心頭一抖。而竇羽拿出手機時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想我好像是吊橋效應了……漂移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又興奮又害怕的感覺，你又在我身邊，我想我可能……是喜歡上你了。”

“你……這麽確定？”明明她今天晚上什麽都沒說。

“我確定。我很信緣分的，喻之美老師，你不要緊張，也不急著答應我，反正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見面。不過下次我們不要選這麽刺激的場合，可能你會發現我挺有魅力的。”

喻之美心有點酸，人生中除了初戀，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確定的告白。

新的一周，喻之美下樓聽到搬家的聲音，正好奇隔壁是誰會入住，房門突然開了——小馬哥頭頂疊著個報紙做的帽子，一邊撣灰一邊咳嗽。喻之美睜大了眼睛：“怎麽是你？”

“我搬進來不行嗎？”

“為什麽？”

“我仔細想了一下在糖水鋪你說的話，不相親的話擴大選擇範圍和基數，非常有道理。於是我覺得我不能只在原來的生活圈混，得搬出來換個環境。”

只是擡杠而已，他竟然還當真。小馬哥依舊煞有介事：“既然都是鄰居，以後有什麽事盡管找我，尤其是去妙林喝酒——老板娘是我喜歡的類型。”

單身的小馬哥真的在妙林糖水鋪穩穩駐紮，有空就去喝酒，還把公司發的水果和禮券都帶到糖水鋪分享；只要看到一樓最裏面的桌子堆了糕餅和熟食，就知道小馬哥已經來報道過。比起怯生生的施蕊，小馬哥自來熟，第一次見面就相處得像多年的朋友，對著陌生女孩說話虛浮，對自己人只說真話，句句傷人。在簡兆文不在的日子裏，小馬哥添補了一小塊空缺，至少在孤獨的夜晚在妙林喝一杯，她還能感受到喧鬧。

工作日的晚上，小馬哥把矛頭指向了荷姐：“你和老公在一起這麽久，為什麽不生孩子啊？”荷姐明顯地楞了一下，表情在光影裏有點飄忽：“還年輕呢，急什麽，孩子很耗時間的。”

“但是我看你見到小孩，黑眼珠都粘在人家身上了。還有施蕊，你怎麽回事，之前在我的房子裏像是精神出問題似的，和你媽媽打電話還要求她放過你，你家庭不幸福哦？”

喻之美趕緊堵住小馬哥的嘴：“今晚有什麽特色酒嗎？”

荷姐敦了一瓶百齡壇和可樂在桌上：“特色？雞尾酒這種異端有什麽意思，要喝就喝純的。施蕊，你可以摻著可樂喝。今天我們誰也不要放過小馬哥，如果他喝醉，今天這酒他買單。”

“老板娘，你別耍花招，你賣百齡壇四百五一瓶，淘寶只要七十五還包郵費，當我傻子？”

“收那麽多房租，請客怎麽了？小氣。”荷姐在杯子裏熟練地倒酒：“再說，我們是什麽不能信任的人嗎？”

“我就是不愛喝酒。”小馬哥擡起頭，對上的是三雙等他的眼睛。

小馬哥被灌了幾杯酒，哭得鼻涕一把，痛斥前女友明明百般溫柔，臨到結婚覺得他不適合結婚，都是假的；施蕊用嘴唇一點點把酒往肚子裏抿，再把身世一點點往出冒，二十六歲沒有在上海找到另一半結婚，必須要回老家；荷姐不會輕易說出自己秘密，卻一直朝著幼兒園的方向看，墻外幼兒園的三樓是小孩子的活動室，開著窗鄰裏經常能聽到歌聲；喻之美提起在兼職時遇到的表白，卻又只失神地笑，不覺得這是新感情的開始。四個人面對面沈默幾秒，不約而同地喝酒——情緒蒙在心裏難以揮發，都靠酒精。

“但是總要相信愛情，千萬不要懷疑。人是錯的，但愛情不會。”院子裏的燈亮著，荷姐破天荒地坐在光線下，話說出更像是暗示自己。

“老板娘，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們是真的苦啊！”

“但我似乎從來都沒有被愛滿足過。”荷姐在光影下眼神恍惚，表情依舊是美的，破碎的一瞬只有喻之美悄悄地捕捉到。

“再喝下去我今天真的要回不去了。”施蕊笑中帶淚：“但是我舍不得走。今天是我在上海第一次這麽高興，我沒什麽朋友，也不太討人喜歡。感謝你們。”

“睡這兒就行了，我後面有床。”

“那我能不能也在這兒啊？”說話的是小馬哥。

“當然不可以。”

小馬哥轉過身去自拍，荷姐站起身躲了好遠，堅決不肯入鏡。小馬哥只拍了三個人，興致勃勃地要發給簡兆文。喻之美調侃起了小馬哥：“你玩lovedate，那你知不知道簡兆文是創始人？”

“真的嗎？我靠，我的房客是我玩的軟件的老板？”

“合夥人，他‘被’離職了。”

“他竟然都沒和我說，只隨便敷衍我做點小生意。於是喻之美，回了北京就是全劇終了啊，你腦子進水了？總有一天這些水要從你眼睛裏流出來。”

入夜的店裏依舊熱鬧，這一夜過去還可以和他們有很多故事。喻之美笑著看桌上的人，想著空蕩蕩的302，無論再怎麽熱鬧，這幢樓裏的確沒有簡兆文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