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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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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石鎮的春天總是雨多,一連好幾天都下起了毛毛細雨。濕噠噠的雨霧中,油菜花開得遍地金黃,整個小鎮都浸泡在花海中。老人們三五成群坐在路邊,嘴上聊著天,手裏卻磨著鐮刀,搓著草繩,享受著春忙前的最後一段悠閑時光。

秋禾卻絲毫沒被這閑適自在的氛圍感染。他現在天天擔心沈琳會突然殺回來,讓他跟著去縣城。到那時母子倆勢必會有一場折騰,一想到這個他就頭疼。所幸一連幾天沈琳都沒回家,也沒打電話來羅嗦,讓他很是松了一口氣。

這天沈寶成在家搓草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石老六打來的。石老六問他石榴這兩天去了哪兒,有沒有電話打回家。沈寶成照實說去了縣城,又扯著脖子問屋裏的秋禾,他娘這些天有沒有打電話回來。得到否定答案後,便告訴了石老六。

石老六在那邊沈默了一會兒,說:“您讓秋禾來接電話。”

秋禾在沈寶成狐疑的目光中接了電話,就聽石老六說:“你這會兒就到我家來一趟,跟外公說,是我找你有點事。”頓了頓又說:“對了,你讓白川陪你一起來。”

這兩天沈寶成奉閨女之命,對倆小子嚴防死守,根本不給他倆見面的機會,所以秋禾答應後,先拿眼看外公,意思是等他示下。那老式山寨機音量忒大,沈寶成也聽到了,很沒好氣地把秋禾看著。兩人對望了片刻,沈寶成終究覺得這事不便傳出去讓外人知道,只好揮一揮手,悻悻叮囑:“早點回來!”

後來秋禾每每想及這一刻,就覺得無比心痛。那時他滿心歡喜跑出家門,還以為終於可以擺脫羈絆,跟愛人偷得片刻歡娛,卻渾然不知,厄運早已張開了巨口,就等著將他們一口噬下,吞進永無天日的絕望之淵。

石老六家門口停了輛警車,好久不見的王警官,正站在大槐樹下和石老六說著什麽。秋禾和白川到達時,石老六轉過頭看他們,臉上神情竟很驚惶。

秋禾的心裏格登一沈。他來涼石鎮這麽久,知道石六叔為人沈穩圓融,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秋禾往超市裏看了看,不見花娘娘人影,便上前問:“六叔,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石老六看著他,幹澀地咽了一口口水,哆嗦著嘴唇,有點語無倫次地說:“孩子啊,別怕,就是叫你去辯認一下……”

王警官打斷了他,說:“時間緊,先上車,路上慢慢說。白川也去吧。”

秋禾和白川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慌亂。幾人上了警車,車開動後,一時誰都沒說話。白川坐在秋禾旁邊,暗暗握住他的手,秋禾這才定了定神,問:“到底怎麽回事?”

王警官接著告訴他們的事,完全出乎了兩人的預料。

前幾天,在從縣城來涼石鎮的路上,出了一起車禍,一輛小轎車被撞到路邊後起了火,肇事車輛駕車逃逸。第二天,有人在路邊看到一輛燒得焦黑的車後,才打了報警電話。警察趕到後發現,起火的那車,是輛還沒來得及上牌照的新車,調查了好幾天,才有人說見到沈琳開過。

“就是想讓你先去看看,辯認一下是不是你媽那輛車。”王警官頓了一下,似乎也覺得對一個少年講這些太過殘忍,又補充說:“先別著急,……可能那車根本就不是你們家的。”

石老六心裏忐忑得要命,聽了末一句,如撿著救命稻草,也跟著安慰說:“對啊,孩子,沒準那根本就不是你媽的車,咱們先別自己嚇自己啊。”

秋禾起先還呆呆地聽著,到後來就完全傻掉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第一反應就是掏出手機,給沈琳打電話。

通話顯示電話不在服務區。他不死心,又拔了好幾遍,聽到機械的女音一遍遍重覆,整個人恍如進入夢裏,一腳踩空,躍進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好半天他才收了電話,要說話時,才發現嗓子都塌了,咳了一下才幹澀地問:“那車……什麽牌子的?”

王警官說了車牌車型,跟沈琳新車是同一款,秋禾手腳一片冰涼,心裏卻想,不可能!這一定是巧合!沈琳有六七年的駕齡了,平常連個追尾事故都沒有,這怎麽可能?

“車裏……”他張張嘴,問不下去了。

“駕駛人是一名女性,”王警官回答,從車後鏡裏看到坐在後面的兩個孩子臉都白了,十分不忍,很沒有說服力地解釋:“你們別太著急,現在一切都還不確定。”

大家都不說話,車內氣氛壓抑到極點。王警官一路無言,直接把車開去了縣公安局法醫鑒定中心,停車後徑直帶他們進了一間房,跟裏頭一個人說了幾句,取出一個證物袋。他把袋子擱在秋禾面前,說:“好好看看這些,有你眼熟的東西嗎?”

袋子裏頭有一根項鏈,幾塊已經炭化的衣料,變形到面目可疑的皮鞋等物品。秋禾拿過來掃了一眼,看到當中有一塊熏得漆黑的女式腕表,頓時如遭雷擊。

那是沈琳的表。是沈琳有一年過生日時,他用壓歲錢買的。這些年沈琳一直戴著這塊中低檔次的腕表,碰到有熟人問起,就會特別自豪地炫耀,兒子買的,臭小子什麽審美水準!這也就是我不講究……

秋禾哆嗦著兩手拿出那塊表時,白川腦袋裏轟地炸了。幾人看秋禾搖搖欲墜地站著,都以為他撐不住了,結果他只是死死攥著那塊表,半天才開了口,嗓子嘶啞得快說不出話,卻很冷靜地問:“我媽在哪兒?我要看看她。”

王警官難得地有些躊躇,看看石老六和白川,又看秋禾,小聲道:“還是別看了吧,車子起了火,人都燒得沒了形狀了。”

“我要看。她在哪兒?”秋禾白著一張臉,神情卻很堅定。

王警官帶著他們,穿過走廊,走到最裏一間,打開房門,卻再次站住了,說:“孩子,聽我一句勸,就在門口看一眼吧。”

屋裏陳設一目了然,兩間床鋪,靠裏一間空著,外面的床躺著人,蒙著白布。秋禾沒說話,越過王警官,朝靠外的床鋪走去。

短短的幾步距離,是他這輩子走過的最艱難的路,他就這麽一步一步,從凡間走到地獄裏去了。

秋禾站在床邊,對著白布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最後終於抖著手,緩緩把白布掀開了,然後,他就保持著掀白布的姿勢,呆呆看著露出來的人。

這一刻對所有人都是煎熬。白川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上前,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把布從秋禾手中扯下來,小心蓋好。然後他半扶半摟,把秋禾往屋外帶。

秋禾像個傀儡似的被帶出門。走出門口時,他突然站住了,扶著門框咳了一口,噴出了一大口血。

石老六頓時慌了,淚如雨下地拍著他的背,說:“孩子,你哭啊,你別憋著,哭出來啊……”

秋禾哭不出。他木頭人似的咳出一口血,才漸漸有了一絲活氣,痛徹心肺的感覺一點點滲出來,漸漸遍布全身。——太痛了,就象胸腔裏的心肝脾肺腎被人硬生生血淋淋地扯了出來,太痛了,太痛了。

他在滿口的血腥氣裏喘息著,一陣陣地眩暈,模糊看到白川、石老六和王警官都圍著他,白川抱著他,似乎在跟他說什麽,可他一句也聽不見,心裏只有一個聲音,空蕩蕩滿是絕望地喊著,我媽沒了,我媽沒了啊。

白川一聲聲地叫著秋禾,卻突然呆住了。他看到秋禾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呼吸變得一聲比一聲長。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讓人頭皮發麻的哮鳴音。石老六聽到那異樣的呼吸聲,和王警官對望一眼,兩人都變了臉色。

白川一把抱起秋禾往外跑,王警官反應過來,跟在後面邊跑邊說:“我開車去!從這邊走!這邊近!”

幾個人上了警車,風馳電掣地趕往人民醫院。白川把秋禾抱著,解開他衣領,讓他靠在自己肩上。秋禾大張著眼,眼光卻散亂無神,一聲趕一聲,喘不過氣來,嘴唇卻因為缺氧而漸漸發紫。他四處望了一下,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喘著氣問:“我媽……呢?”

白川噓了一聲,示意他別說話,又返身把車窗打開,讓空氣進來,說:“別怕,我們馬上到醫院。”

秋禾掙紮著坐了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不行,我要去……看看她!我帶她……回家!”

白川心痛得簡直無法呼吸,狠狠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神情已經鎮定如初。他咬破食指,一邊把血往傷口上逼,一邊把指頭放進秋禾嘴裏,小聲說:“噓!別吵!乖乖的,別吵到她!”

石老六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把臉轉向車窗外,窗玻璃映出他滿臉淚水和抽搐的面目,他哭得渾身都在哆嗦,卻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

所幸醫院隔得並不遠,車剛停下,白川就抱著秋禾直奔急診室。醫生接手後,幾人被趕出來,站在急診室門外等候。王警官這才一陣後怕,責備說:“哪成想這孩子還有這個毛病?老六你也不提前吱個聲!”

石老六眼眶紅紅的,小聲說:“我哪兒知道?在鎮上從沒見他犯過病。……天爺呀,這可怎麽辦。難道再告訴寶成叔?他一把年紀了,可怎麽經得住……”

白川一直呆呆站著,這時突然插嘴,問:“我娘娘到底怎麽出的事?”

王警官看看他,嘆了口氣,說:“究竟怎麽出的事,誰也說不準。那地方就在往鎮上來的路上,離縣城四十多裏。那段路彎多坡陡,一直是車禍高發地段,這幾天下雨,路又滑。出事的時候又是晚上,看路上的車轍,應該是車被撞翻後,滾到坡底下起的火。那段路偏僻,也沒人發現,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路過,看到了才打了電話報的警。”

白川看著前方,面無表情問:“查出來是誰幹的嗎?”

王警官搖頭,“肇事車輛早跑了,附近又沒有監控,等我們趕過去時,雨沖刷了一夜,基本找不到啥痕跡了。”說著嘆了口氣,“想找到肇事車輛,只怕難。”

豈止是難,照他往常的工作經驗,基本是沒這個可能了。

白川瞇了瞇眼,轉臉望向窗外。這時如果有人從外面經過,一定會被那張臉上暴戾凜烈的殺氣驚呆。

秋禾被從急診室裏推出來時,醫生給他打了針鎮定劑,人已經睡著了,卻眉頭緊皺,似乎夢裏都極不安穩。等幫著把人推到病房後,王警官先自己墊錢,去辦了入院手續,又回到病房,把石老六叫到外面,小聲叮囑了一會兒才走。

等石老六進來後,白川便從床前站了起來,對他說:“六叔,你守著秋禾,我出去一下。”

石老六心事重重地答應了,又對他說:“你先別和爺爺說,容我再想想,我再好好想想……”

一直到白川快走出病房門口了,石老六似乎才反應過來,忙又問:“對了,你上哪兒去?”

白川沒有回答,只稍稍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病床上的秋禾,徑直走了。

此時已近薄暮,白川走出醫院,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零星小雨。他擡頭看了看天色,伸手攔了輛出租車,跟司機說去涼石鎮。那司機想著天色已晚,路又不好走,本來很不想跑這一趟,無奈旁邊坐著的人滿臉煞氣,一看就十分不好惹,只得開車出了城。

車上兩人一路無話,寂寂開出幾十裏,漸漸人煙稀少。司機正盤算一來一回得多久,忽然聽到白川叫他停車。

那人趕緊靠邊泊了車。白川扔過來一張鈔票下了車。只見他在漸漸黑下來的路邊站了一會兒,邁步往路邊的雜草叢裏走去。

司機找了零,見人已經走遠了,忙開車調頭跑了。回去路上越想越心驚,天都快黑了,那一帶又人煙稀少,左右都沒見到房屋,那年輕人去那兒幹嘛?

聽說那一帶因為車禍死過很多人,那年輕人莫非是……鬼?司機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而此時,被認為是鬼的白川正蹲在地上,象一頭捕食的野獸,小心翼翼地查看道路和路邊的荒草,不放過空氣中每一絲氣味,一寸一寸往前搜尋。

縱然在被雨水洗刷之後,他依然能聞到車輛和輪胎燒焦的氣味,聞到血液的氣味,汽油的氣味,……以及身體被燒焦的氣味。

那不僅是秋禾的母親,也是他深為敬重的人啊。她給他買衣服、買襪子,過年時給他封紅包,飯桌上教他待人處世的技巧,對他一如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她讓他感受到這個世界為數不多的善意。而他也那樣渴望被她認可、被她接納,渴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她的依仗、成為她真正的親人。

他仿佛看到搖曳刺眼的燈光,聽到尖銳刺耳的撞擊聲、玻璃碎裂的卡察聲和金屬著地的悶響。他仿佛看到,漆黑的雨夜裏,她孤孤單單一個人,死在了離父親和兒子三十裏之遙的這片荒草叢中。

白川跪在潮濕的泥地裏,額頭觸地,發出了一聲悲痛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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