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日卡羅琳跟著伊莎貝拉一起乘出租馬車去了河東岸的工廠區。

平時伊莎貝拉就喜歡一個人乘電車或出租馬車出行, 這次本來她舅舅安德魯想派馬車來接，也被她拒絕了。

安德魯新搬到芝加哥的鞋廠就坐落在工廠區北部靠邊緣的地方。

工廠是一個四層的新建築，後面還帶一個兩層的庫房。安德魯堅信自己的鞋廠未來會和這片工廠區, 還有整座城市一樣不斷擴大規模，所以即使自己的工廠目前只需要兩層, 他去年還是毅然選擇建一棟四層建築作為備用。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意能做到多大, 總要提前準備一下。過段時間我們也可能把這一層先租出去”，安德魯大笑著對看著空蕩蕩的建築一層的卡羅琳說道。

他看上去大約四十歲, 有一頭濃密的栗色頭發, 臉上依稀能看見伊莎貝拉和弗朗西斯的影子。

“現在的兩個工廠操作間都在二樓, 辦公室和樣品陳列在三樓，你第一次來這裏，不如先去樣品室看看？伊莎和弗蘭茲小時候來廠子裏都喜歡去樣品室。”

卡羅琳不知道伊莎貝拉他們是怎麽和安德魯介紹的自己, 他從初見開始就帶著一種長輩的親切，而非平日裏卡羅琳從前見到的廠商那樣，帶著一種想要看透人心的精明, 還讓自己和伊莎貝拉一樣叫他安德魯。

“樣品室裏面有很多樣品鞋和鞋模”，伊莎貝拉和卡羅琳解釋道, “你今天可是受邀來參觀, 跟著我就好，我們先去樣品室, 然後去庫房看一下新來的皮料，如果你感興趣還可以去車間看看。”

其實卡羅琳最感興趣的正是鞋廠的車間，她很好奇如今的鞋廠生產線是什麽樣子的，想要做出一套生產設備又要多高的成本。但既然伊莎貝拉這個“向導”發話了, 卡羅琳自然也不會對參觀順序有異議。

“我就不煩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累了就去三樓休息一會兒”, 安德魯輕輕拍了拍伊莎貝拉的肩膀，又對卡羅琳和藹地笑了笑，“今天周日，只有二號操作間在趕單工作。你們要去的話小心一點，可別不小心傷到自己。”

“對了安德魯舅舅，弗蘭茲呢？怎麽沒見他過來？” 伊莎貝拉沒見到自己的弟弟有些奇怪，按理說聽到自己和卡羅琳到了，他應該早就安耐不住一起下來了才正常。

“他呀，一天心思總不在廠子裏，我早上壓著他必須對完這周的賬才能出來，還沒告訴他你們到了，他估計正在辦公室生悶氣呢，等會兒我讓他去找你們。”

伊莎貝拉無奈地笑了，弗朗西斯確實和她一樣，都不太喜歡生意上的事情，也真是為難他了。

大概是因為工廠的空間足夠大，這間樣品室非常開闊，除了中間的幾個玻璃櫃，就只有左右兩側的展示架，上面擺著不少鞋子。

“卡羅琳，來看這個”，伊莎貝拉帶著她去了右邊的一個貨架前，上面擺著一雙帶搭扣的矮跟漆皮女士短靴。

這個款式是伊莎貝拉之前改良長馬靴失敗之後設計的，一開始畫出來後覺得沒什麽新意，加了流蘇又覺得累贅，卡羅琳一起看了一會兒圖紙，建議她把系帶的流蘇換成同樣可以控制松緊的搭扣和一英寸寬的單層流蘇，樣式看起來會更簡潔。

“安德魯舅舅做了這個樣品出來，有買家感興趣，據說單子正在談”，伊莎貝拉用歡快的語氣說，“事情還沒定下來，安德魯舅舅剛才就沒和你提，但是他說如果談成了一定要好好謝謝你。”

“不用客氣，你還教了我那麽久畫畫呢”，卡羅琳覺得自己也只是提了個建議，能有用就已經很開心了。

伊莎貝拉擡起下巴搖了搖頭，“可沒有那麽簡單，我畫畫有二十年，好點子可沒你多。”

“可能是我見過的鞋子比較多吧”，卡羅琳抿嘴笑了。

伊莎貝拉帶著卡羅琳看了一圈貨架上的鞋子。這家鞋廠的主營業務是生產皮鞋，小訂單可能幾百雙，偶爾量大的訂單則會有幾千上萬雙。所以這裏的樣品也以皮鞋為主。

但是房屋中間的玻璃櫃裏，卻放著七八雙精巧的緞面舞會鞋，看上去有些陳舊，淺色的鞋面已經泛黃了，但上面點綴的珍珠和水晶石依然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這些是我們外祖父從前做的，他曾經是一個手工鞋匠，專門做女鞋，但是鞋店後來發展得有些困難，到了我舅舅和母親這一代就轉做皮鞋廠了。” 伊莎貝拉嘆息道，“這種落後的生產方式大概早晚都會被淘汰。”

“它們會存續的，就像現在，依舊有很多貴婦人只接受手工制作的衣服鞋帽，只是漸漸成為普通人消費不起的存在吧。”卡羅琳安慰道。雖然隨著工業化的發展，手工制品再沒辦法成為主流，但至少到了一百年後依舊有不少專註手工的設計師和匠人，那時候的手工產品可都帶上了藝術品的味道。

“或許吧，不過如果他們不放棄老鞋店，估計也就沒有這家鞋廠了。”伊莎貝拉眨了眨眼道。

至於庫房的皮料，卡羅琳了解得實在不多，而且伊莎貝拉對這個也不算在行，她主要是想看看新進的一批小羊皮，兩個人跟著庫房的看門人只呆了不到一刻鐘，就回到了樓裏。

走到二樓，兩個人剛好碰見了跑下來找她們的弗朗西斯。他今天穿著一套厚呢西裝，顯得比平時幹練一些，一看見兩個人眼睛立刻彎了起來。

“嗨，卡羅琳，嗨，伊莎。”他的笑容依舊帶著孩子氣，十分有感染力，讓卡羅琳覺得有些溫暖。

“正好，弗蘭茲，你帶著卡羅琳去工廠車間看看吧，我要去一下洗漱間。” 伊莎貝拉和兩人說了一下，先上了三樓。

當二樓的中廳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弗朗西斯才意識到這竟然是自己第一次和卡羅琳獨處，不由得有些緊張。他握在背後的手緊了緊，盡量表現得十分自然。

“你想去車間嗎？今天只有二號車間有人在工作，其實車間也沒什麽好看的，我是說，都是機器和工人在工作”，弗朗西斯有些懊惱地閉上了嘴，他覺得說出口的都不是自己原本準備好的話，不由得有些沮喪。還好沒幾步就到了車間的門口。

這棟新建築大概在設計的時候就訂好了二樓要做生產車間，偌大的車間不單外墻有窗戶，室內靠近走廊的墻上也安裝了不少玻璃窗，方便看到車間內的樣子。

卡羅琳看著裏面繁忙的工人，不想打擾到他們，便只站在走廊向裏看著。

雖然早知道流水線的工作十分辛苦，也曾經在電影裏看到過描繪十九世紀初英國紡織女工在棉絮紛飛的惡劣環境下工作的場景，但不論是上輩子還是來到這個世界後，這麽近距離接觸生產線還是第一次。

車間裏的男女工左右分開工作，中間有簡單的隔斷。

操作烘幹機和切割機的都是男性，或許因為機器操作費力氣，他們很多人都擼起了袖子。

另一邊的女工則更多一些，年輕的可能只有十六七歲，年紀大的也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十幾個女工排成兩排，每個人都好像機器一樣重覆著釘、壓、或是打孔之類的工作，她們身上的衣服並不一樣，卻又因為大都是灰色、褐色、藍色，而無形中像是統一的制服。

偶爾的交談聲混合著機器的翁鳴，卡羅琳覺得自己像是在看卓別林的“摩登時代”，讓她既有一點見證歷史的欣喜，又有一點感同身受的清醒。

她一直知道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這幾十年是英美國家工業發展的黃金時期，鋼鐵，石油，交通，以及各種生產制造業都飛速成長著。

這些發展給無數普通人提供了機會，也讓他們成為了工業化裏最不起眼的螺絲釘。又因為女工的工資要遠低於男工，所以很多服裝廠之類的都更多地雇傭女性來節約成本。

這只是一個階段，是歷史的必然，卡羅琳只能這樣想。

弗朗西斯有些看不懂卡羅琳此刻眼中的情緒，她的眼睛裏似乎有一點不一樣的光亮，但是他不明白這種情緒的來源。

“你還好嗎？” 他有些擔心地問。

“我很好”，卡羅琳沖他笑了笑，“只是覺得這裏的女孩子很辛苦罷了。”

“是嗎？安德魯舅舅給她們的薪水已經比很多工廠高了，”弗朗西斯不解地說。

卡羅琳沈默了一下，她知道從現在的角度看，弗朗西斯說得對。

而且大家不論做什麽工作，都是一樣為生活終日辛勞罷了，自己也不例外。

至少，我要更好的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卡羅琳離開前最後看了一眼生產車間，對自己心說。

作者有話要說：

卡羅琳和小弗暫時走不到一起不只因為現在的經濟差距，還因為一些想法還沒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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