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白陽街有間棋社，蘇子清每月初時都會去這間棋社坐上一坐。

蘇子清愛棋，秦良玉卻絲毫不懂棋理，因此在下月初蘇子清去棋社之前，沈玉便擔任了秦良玉的玉棋師父。

妙玉終歸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她送葬的那日，雪很大，等遺棺入土，喪禮落尾，金陵的雪也停了。

於是，趁著天氣正好，沈玉在明軒樓外收拾出一塊石臺，便在石臺上擺了棋局，手把手地教授秦良玉。

初春，午後的陽光正好，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秦良玉覺得很舒服，耳邊是沈玉特有的軟綿綿、懶洋洋的聲音，雖然內容很無聊，她卻不覺得難聽，以手支著臉，瞇著眼，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漸漸模糊起來，連帶著沈玉下棋的動作也有了重影，恍惚間，整個腦袋往後一倒……

沈玉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頭，正要斥責，忍不住也打了個呵欠，再看秦良玉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樣，無奈嘆道：“覺得無聊就不用學了，蘇呆子也不一定喜歡會下棋的姑娘。”

秦良玉被沈玉這一托嚇醒了，惺忪著眼看他：“唔……你怎麽不繼續講了？我正聽得入神呢。”

“……先不學了，我帶你去個地方。”沈玉說著，順手牽起秦良玉的手。

“哎——你又要拉我去哪兒啊？”

……

當遠處的天邊，被一種醉人的酒色暈染成緋時，沈玉已將秦良玉拉進一片市集裏。

彼時大多戶人家已是用過午膳，整作休憩，只有幾家店鋪開著門，夥計惺忪地打著呵欠。

倆人一路走過，好些店鋪不情不願地啟市了，蜜餞、字畫、釵頭脂粉、魚肉、花鳥……吵鬧爭持又開始了。

小販倚在鹽擔子旁打瞌睡，

邋遢的登徒子手提酒壇，腳步不穩，醉醺醺地走在路上，穿著破爛的老婦哭求著好賭的兒子回家，半大的孩童互相追逐打鬧，縮在墻角的乞丐被魚販的一盆臟水潑醒……

這便是金陵市集的常態，酸餿，庸碌，鄙俗……

街道上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循聲望去，馬上坐著個青年男子，身後跟了一眾家仆。那男子眉目凜凜，不怒自威，精光攝人。眉宇間與蘇子清有幾分相似，但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蘇子懷怎麽在這兒？”秦良玉有點詫異。

沈玉見不對勁，將她扯到一邊靜觀。

只見蘇子懷騎著高頭大馬在市集巡視，最後停在一書生的字畫攤錢。

那書生正低頭整理字畫，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白衣青衫，表情淡然，宛若天外仙客。感受到蘇子懷留下的陰霾，書生頭一擡，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風華絕絕。

看清那書生的臉，秦良玉心頭一顫：好俊俏的美男子。

“你可知此人來歷？”秦良玉問。

沈玉接過：“他便是公良申。”

公良申！

一聽到這三個字，秦良玉頓時想了起來——

那個全金陵除了蘇子清，最有才華的男子，那個三年前名震金陵的寒門狀元，那個“自是癡情紅顏醉，一朝名利付東流”的倒黴書生，公良申。

卻說三年前，公良申以十八歲絕代風姿，一舉奪得元和廿十二年的文狀元。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艷，硬是憑借其文弱書生形象，將一朝的官子全都比得黯然失色。天子更是分外欣賞其才華。

然，百花宴上，右相有女字容萱，生得嬌俏可愛，對公良申更是一見傾心。卻不想天子也早有意將容萱納入後宮，便讓公良申為容萱作詩一首。

那公良申只吟了兩句：

“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

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

容萱聽罷，當即接到：

“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

慕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

此詩一出，滿座嘩然，除了驚嘆二人之才，更對容萱的大膽示愛感到驚詫。

公良申已明白容萱心意，卻怕因此得罪天子，不敢接受。容萱見此，冷笑一聲，上前，當眾請天子賜婚。

天子自然不肯，卻不想那容萱竟癡迷公良申已深，見天子遲疑不決，公良申更是再三拒婚。容萱當即自刺雙目，只道是她對公良申一見傾心，既天子不能成全，公子亦對她無意，那今後不見也罷。

如此貞烈的癡情女子，眾人望見，再說不出話。

最後，天子嘆曰：“正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容萱的一腔癡念，也斷送了公良申大好的前程。以致後來為科舉才子安排官職時，除了右相打壓，天子更是直接將其無視，公良申待定許久，最終無奈，只好出來賣字畫營生，好不慘淡。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條件，那公良申雖才貌出眾，卻因不敢接受一位女子的真心愛慕，徹底埋沒，說不可惜，那倒是活該。至少在見到公良申本人之前，秦良玉是這麽認為的。

相比蘇子清之才，公良申並非一出場便驚艷四座的，在你看見他之前，他的存在感幾乎等同於無。可一旦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很難再移開。

因此，三年前他無緣朝堂，縱然風華依舊，驚才尚在，卻因未能走進眾人的視線，沈浸三年，始終再沒能做出什麽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

想到這裏，秦良玉不禁有些感慨，再看見公良申時，心中便只剩惋惜。

這樣一號被隱沒市井的人物，如今卻叫蘇子懷發掘出來。也不知今日這一幕，是否能見證他日的輝煌。公良申遇到的，究竟是他的伯樂，還是那根最後壓死他的稻草，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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