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會有人……連吃東西的習慣都跟你這樣像？”

西山墓園，永生花環繞的墓碑前，原星野坐在地上，望定照片裏的少年，呢喃說著。

他和秦淮在荒島上的那段時間，最開始幾天過得格外艱難，因為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做飯，東西不是烤糊了，就是內裏還是生的，但又不能不吃。

秦淮對廚藝方面真是一竅不通，原星野比他強一些，通過這幾天的摸索，領會了點兒門道，烤出來的肉稱得上可以入口。

那天他們在島上發現一口前人遺留下來的鍋，原星野心說終於不用再吃烤肉了，抓來一只野兔，又采了菌菇，燉成一鍋湯慶祝。誰知秦淮吃了一口，臉黑了一整天。他本就不喜歡說話，那之後，更是連個眼神都不給原星野了。

原星野以為秦淮是食物中毒，給嚇壞了，可仔細一想，覺得不應該。他學過野外生存的技能，會分辨哪些菌類和植物是能吃的，哪些有毒，哪些混在一起會相克。

秦淮又不搭理他，原星野只能觀察，許久之後發現，這人是受不了菌類的味道。

還挺挑食的。

那之後，原星野就不給秦淮做帶菌類的東西了。

想起從前的事，原星野眼神變深，隨後又想到別的，眸間掠過失落。他慢慢閉上眼，向前傾身，將額頭抵在石碑上。

“他真的太像你了，好多時候，我都以為，我回到了那段時光裏。”

嗡——

終端震動起來，原星野撩起眼皮一看，是宮涯。他半秒不到就將自己從情緒裏抽離，神情冷靜地將接起通訊：“什麽事？”

“少爺，本家讓您回去一趟。”宮涯在終端那頭說道。

“這次的理由是什麽？”原星野笑了一下，帶著譏諷。

宮涯回答說：“家宴，定於明晚八點。”

原星野沒立刻作出決定，宮涯等了幾秒，詢問他：“要去嗎？這是本家第三次請您回去了。”

事不過三，原家一貫的行事原則。

原星野從墓碑前起身，目光從環繞在周圍的永生花上掃過，對宮涯道：“行，回三區這麽多天，是時候去看看老爺子了。”

翌日，原家主宅。

傭人們才匆匆將鐵藝雕花大門開了條縫，就見一輛啞光黑的飛梭躥進去，速度快得像閃電，在前坪晃出虛影，落下刺耳的剎車聲和兩道車轍。

車停穩，一側車門打開，漆黑鋥亮的皮靴踏上地面，裏面的人走出來。原星野穿著件深色大衣，身姿挺拔，桃花眼輕輕彎起，似笑非笑。

現在是早上七點半，翡冷翠的天空陰霾得過分，蓄在雲裏的雨還沒落下，光是吹風就冷得刺骨。

主屋的門已經開了，原星野徑直走進去，步伐從容。

一位老者坐在沙發裏，滿頭銀發來不及梳理，松散垂落在腦後，握著手杖，面無表情盯著原星野：“原副局長，好大的官威啊。”

他是原家現任家主原覆，原星野唯一在世的直系親屬，按照輩分，要叫一聲爺爺。

原家是第三星域名門中的名門，這裏又是主宅，安保規格相當高，不在特殊的日子，根本不對外開放。即使是原星野回來，也需要提前獲取通過權限。

但原星野沒給任何通知，在家主還沒起床的時候，直接開著車沖進來，生生將原老爺子給氣醒。

“過獎。”原星野笑起來，說得漫不經心。

聽見這話，原老爺子抄起手邊的茶杯擲向原星野腳邊，原星野往旁一讓，茶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混賬！這麽多年的教養，都餵狗了嗎？”原老爺子震怒道。

他們爺孫二人的關系是眾所周知的不好，傭人們都非常有眼力勁兒地不往大廳裏紮，原覆身後只站著管家。

氣壓很低，瓷杯碎片折射著寒冷的光，卻沒能阻止原星野的腳步。他也沒走太近，挑了距離原覆最遠的沙發坐下，翹起腿哼笑說道：“畢竟我是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沒人教沒人管，不太懂禮數，也是應該的。”

原覆又被氣了一次，表情難看至極，不過壓抑著沒有爆發。

原星野這趟過來，為的並非是把原覆氣死。他放下腿、背靠上沙發，似是隨口說道：“聽說您老人家手裏有幾條沒經過註冊的礦脈。”

沒經過註冊是好聽的說法，直白一點就是非法。上一秒，原覆還一臉想把原星野趕出去的神情，此刻變了臉色，握緊手杖，提醒他：“你在近衛局任職。”

“近衛局近些年還挺缺錢的。”原星野道。

“你和我才是一家人。”原覆聲音低沈，“我手裏的東西，遲早都是要交給你的。”

這是要原星野分清立場。

原星野沒說話，只是盯著斜對面的人。原覆也在看原星野，時間持續數十秒，他手杖換到左手，道：“缺多少錢，我給你補。”

原星野還是沒說話。

沈默開始蔓延，主屋中，能聽見的只有擺鐘的滴答聲。

原星野去了趟廚房，燒開半壺水，泡出兩杯茶，然後回到客廳，將其中一杯擺在原覆面前，意味深長道：“這些年，家裏往基因工程方面的投資似乎增加許多，老爺子，這塊領域，禁忌可是很多啊。”

此言一出，原老爺子神情又變，原星野在他的註視下坐回方才的位置，慢條斯理喝了口茶。

一杯茶從熱到溫涼，原老爺子總算讓步，對原星野道：“可以分給你一條。”

“多謝老爺子。”原星野放下茶杯起身，理了理袖扣，眼帶笑意，“今晚有事，就不過來吃飯了。”

夜晚，聖降節晚會如期而至。

肖恩做了一番精心打扮，禮服是前些日子剛定做的新款，皮鞋擦得鋥亮，定完發型、整好衣領，前前後後照了八回鏡子，確定了八回沒有問題，才和沈辭歲一起出門。

對比起來，沈辭歲的打扮可謂樸素，他把慣穿的高領毛衣換下，就留了白襯衫，系上領結，外面是希倫德沃的校服。

他們提前二十分鐘簽到入場，拉蒂維辛館裏滿是人，室內樂團奏響悠揚樂曲，男男女女都做盛裝打扮。

正式社交場合，校服不算錯誤，但一般人在這種場合裏這樣穿，要麽顯得突兀，要麽不起眼。

沈辭歲屬於第三種。

希倫德沃的校服是墨藍色，近似於黑，校徽繡在胸前，是少有的點綴。沈辭歲選了跟它同色的領結，長發梳起紮在腦後，劉海散下來一些，非常隨意，但架不住臉好，伸手到酒臺上拿杯酒的動作，做起來都賞心悅目。

長得好的人，披麻袋都有人為之尖叫。

“想到這裏是在我的帶領下布置好的，心中就充滿了成就感。”肖恩晃著香檳，四下打量一番，感慨說道。

轉而問沈辭歲：“第一支舞你和誰跳？”

“不跳。”沈辭歲答得幹脆。

肖恩露出驚訝神色：“你是真的就來走個過場簽個到啊？”

“畢竟不來不太好。”沈辭歲口吻輕松，“你去幹自己的事吧，我在這裏吃些東西就好。”

肖恩看向另一邊，又回過頭，猶豫半秒，問：“我帶你一起去吧？”

“謝謝，不用。”沈辭歲笑了笑，搖頭。

聖降節晚會在私底下被稱為人脈交流會，許多企業、集團、機關部門會派人到場，挑選可用之材，三年級的學生們即將出校實習，都很重視這次機會。

肖恩一早看好了想去的單位，對方的人也到了，他要去打個招呼、自薦聊上幾句。沈辭歲目送肖恩，等肖恩和對方說上了話，轉身走去點心架前吃東西。

沈辭歲偏好甜食，但不喜歡過分甜膩的東西，這裏的海鹽焦糖蛋糕拿捏得剛好，分量也不多，忍不住連續吃了兩塊。

離開場舞的時間越近，拉蒂維辛館裏氣氛越發熱絡，三年級的學生幾乎都到了，好在這裏大，不至於擁擠。

沈辭歲在的這個小角落看起來就冷清了，連點心都少有人光顧。他安然於此，吃完蛋糕，又嘗了個冰淇淋杯。

噠噠噠。

有人向著沈辭歲所在的角落走去，腳步聲清脆悅耳。

是莉莉絲·法蘭切斯科，希倫德沃的校花，如金子般燦爛的卷發經過精心梳理，垂搭在肩頭，隨著步伐輕晃，純白宮廷禮服將腰身勾勒得一覽無餘，紗裙在身後搖曳，很美。

她提著裙角，昂首挺胸，姿態優雅，途徑之處，所有人都流露出欣賞讚美的目光。莉莉絲對這些目光熟視無睹，徑直走到沈辭歲面前，笑著問他：“沈，我可以請你和我跳第一支舞嗎？”

沈辭歲剛好吃完那個冰淇淋杯，他把它放到一邊，語氣抱歉地對莉莉絲道：“雖說拒絕這麽美麗的女士十分不禮貌，但我……”

“但你還是要拒絕，是嗎？”莉莉絲依舊笑著，眼裏沒有意外、沒有失落，沈辭歲的答案在意料之中。

“沒錯。”沈辭歲點頭。

“我就知道。”莉莉絲說道。

她也拿起一個冰淇淋杯，和沈辭歲一起靠在墻上，不過吃了兩口後就依依不舍地放下，嘆著氣說：“很好吃，但我不能多吃。”

沈辭歲則拿起第二個冰淇淋杯，邊說：“你一點都不胖。”

“謝謝。”莉莉絲又笑起來，往大廳裏打量一眼，“那我去找別人跳舞咯。”

“去吧。”沈辭歲微笑道。

女孩恢覆了她的優雅儀態，提起裙角離開。

別的女孩也都偷偷打量沈辭歲，想過去邀請，但又害怕被拒絕。莉莉絲去了之後，倒是有幾個人鼓起勇氣上前了。

連校花都被拒絕了，那我們被拒絕，也不算什麽尷尬的事，萬一沈辭歲答應了呢？她們帶著這樣的心態。

沈辭歲對所有的人都回答抱歉，他在的角落裏人來了又走，其中甚至有幾個男的。

八點的鐘聲響起，室內樂團奏響一首圓舞曲，第一支舞開始。女孩將手放進男孩掌心，隨著節拍翩翩起舞。

沈辭歲換了個不是太好找的位置，打算再待一會兒就離開。

二樓，索菲亞從酒臺上取了兩杯雞尾酒，視線搜尋幾秒，朝一個女人走去。

“楊博士。”索菲亞把酒遞給她，語氣很是熟稔，“看起來您還在為沒找到合適的新人發愁。”

“這可是所裏安排給我的任務。”被稱作“楊博士”的女人趴在欄桿上，語氣頗為惆悵，“多美麗的夜晚，孩子們都在跳舞，我也想去。”

索菲亞笑了笑，擡手指向一樓某個角落：“我給您介紹一個人吧？就是那個靠著墻的人，他可是機械學院的優等生，每一年的校級獎學金獲得者都是他。他呀，不僅在學習上勤奮刻苦，還參加了勤工儉學。”

“今年有這樣的好孩子嗎？聽起來很需要一份薪水還不錯的工作。”楊博士偏頭看過去，目光落到沈辭歲身上後，眼神立刻亮起來，“哇哦，長得還那麽好看！他叫什麽？”

“姓沈，叫沈辭歲。”索菲亞道，“你還可以請他跳支舞，我相信他不會拒絕的。”

沈辭歲扣上耳機，和Lo簡短說了幾句，準備從拉蒂維辛館後門離開，去他的“工作室”。

就在這時，楊博士走近沈辭歲，朝他笑得很親切：“沈同學你好，我是阿斯加德研究院的楊琳，聽人說起你……”

楊琳直奔主題說明來意，沈辭歲在聽見研究所名字的時候，眼睛眨了一下。阿斯加德研究院，機甲研發領域的領頭者，機械學院畢業的學生們擠破頭都想去的地方。

“我可以直接叫你沈嗎？”楊琳說完後，彎著眼問沈辭歲。

沈辭歲沒料到這人會突然拐彎到對他的稱呼上，頓了一下，回答說：“可以。”

“好的，沈，那我們進行下一個話題吧。”楊琳取了支酒放到沈辭歲手中，和他碰了下杯，聊起專業性的問題。

索菲亞和人站在二樓欄桿後，目不轉睛註視著沈辭歲和楊琳，跟她一起的人感到疑惑：“你怎麽對沈辭歲這麽好了，以前不是看不上他嗎？”

“我這會兒也看不上。”索菲亞唇角扯出一抹譏笑，“不過是郁洲哥的替身罷了，也配這麽心高氣傲？”

後半句聲音很輕，連站在她身側的人都沒聽見。她不知從哪取出紙和筆，在上面寫了些東西，交給身邊的人，說：“去，叫樂團把下首曲子換成這個。”

那人一看，吃驚道：“這不是——你就這麽確定沈辭歲會和阿斯加德研究院的人跳舞？”

“這世上可沒幾個人能夠應付得了楊博士的自來熟。”索菲亞笑得自信，接著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揮手說：“叫你去就去。”

一樓。

在和楊琳的談話中，沈辭歲註意到她看了好幾次時間，恰巧談論的話題結束，便提了一句：“您看起來有些趕時間。”

“是的，我都到希倫德沃了，卻通知我今晚要開一個會。”楊琳隔空沖自己的上司翻了個白眼，轉而又對沈辭歲笑，“不過和你跳支舞的時間還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你願意嗎？”

沈辭歲對聖降節晚會沒有任何興趣，可如果不到場，很有可能在第二天就收到來自學院的關心，不得不來走個過場。

這段日子，他對“奧丁”的研究陷入瓶頸，迫切地想回工作室研究，不願在晚會上浪費時間，但和楊琳聊了聊，忽然改變了想法。

如果能到這種頂尖研究所去，哪怕是進去看一看，應該都會讓他得到新的思路。學校教的東西都太固定，他需要新的東西，來打破腦子裏的舊有思維模式。

沈辭歲笑著對楊琳說；“是我的榮幸。”

正是兩首舞曲之間的間隙，沈辭歲和楊琳並肩走進舞池。楊琳沒有穿禮服裙，而是一身幹練白西裝，短發及耳，相當颯爽，他們一過來，就吸引了眾人目光。

沈辭歲向楊琳伸出手，當下一首音樂響起時，臉上露出驚訝。

這不該是出現在希倫德沃所舉辦的晚會上的一首曲子，因為它無法用來跳標準舞，適合的只有一種舞步，一種古老的、高雅的、由某位皇後創造、只流傳於上層名流間的舞步。

楊琳也覺得很奇怪，下意識要對沈辭歲說不如算了吧，卻聽沈辭歲問：“這首曲子，可以嗎？”

“我從前學過。”楊琳說，“你也學過？”

“是。”沈辭歲彎起眼，“那就開始吧。”

楊琳把手放進沈辭歲手掌中，隨著他的步伐旋身，開始起舞。

舞池裏只剩下少部分人，由於楊琳的衣著，由於沈辭歲在校內的知名度，他們格外惹人註目。

這支舞非常講究舞姿，節奏又慢，很容易暴露不足。

沈辭歲步伐從容，姿態大方，把好幾次就要踩錯舞步的楊琳都帶了回來，優雅得像是從古老油畫裏走出的舊貴族。相較之下，舞池裏的其他人就要差一些了。

“你好像比教我的老師跳得更好。”楊琳忍不住小聲對沈辭歲道。

趙斯宇倚在拉蒂維辛館三樓欄桿上，低下頭剛好能看見大廳，他把舞池裏的情形收進眼底，捅了原星野一手肘，道：

“你的小情人還……涉獵挺廣？這玩意兒就連我都不耐煩學的，說是什麽全方位體現貴族優雅氣質，我看不過是過時的東西罷了，他竟然能全程不出錯？天，宛如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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