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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庚子秘密 保命玉墜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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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衛槐君沒有什麽關系。

凡事打旋磨兒,能混過去就混過去,就這麽一路混著,竟被他混到了首輔的位置。

這次叛軍圍城,他是混不過去了,心裏很想哭!

怎麽選他做首輔哇?

“回陛下,叛軍綁著隴西王在陣前,他們的軍師說,只想為二十萬被坑殺的衛家軍、當年死於建州鐵騎下的漢民討個說法,並不想危及您的江山,只要、只要——”

“只要什麽?要啥給啥啊,這還來問朕?”

劉晟跪下磕頭道:

“叛軍要誅殺衛家父子,正天道,慰英靈!”

言下之意,就是讓皇帝交出衛槐君,由他們殺了洩憤,再討要些軍餉補償,便會散去,不再攻城了。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都將目光落在了衛槐君的身上。

他立在禦座之下,寬袖攏著手,眸光淡然,並沒有為自己掙一條活路的打算。

皇帝有了猶豫,衛槐君畢竟跟了他十年了。

從潛邸的時候就為他謀劃,有從龍之功,這些年替他制衡朝堂,殺掉了不少心懷不軌的漢臣,這次還護駕有功,提早安排九門各營,擊退了一場逼宮奪位——

現在卸磨殺驢,確實有點不地道。

“識時務為俊傑,當年太祖皇帝順應天命,衛家父子從龍相護,又有何錯?”

劉晟心中大嘆,卻道:

“陛下所言極是,可現在叛軍攻城,我軍之前奪宮一役,損傷慘重哇,恐怕守不住這紫禁城門啊!”

“可是朕這般做,會令人寒心的吧?”

皇帝依舊是猶豫不決。

眾朝臣豁出去了,為了自己的性命仕途,紛紛將衛槐君賣了出去。

“天下漢民無憎恨衛家父子,陛下若能殺之,必得民心!我大殷江山穩固,這也是衛廠公願意看到的,能為天下社稷而死,雖死無憾!”

“是啊,我若是衛廠公,自願為陛下一死!”

“一人生死可退叛軍,護著多少條士卒的性命,廠公能有此機會,我等實在羨慕敬仰!”

……

衛槐君在邊上聽得笑了。

笑不可支,其間輕諷之意,鉆進了每個人的耳中。

皇帝動搖了,他看向了衛槐君,指望他說幾句——

他那麽有本事,為了自己不死,說不定又更好的退敵之法?

衛槐君稍一躬身,淺笑道:

“陛下不必憂心,臣自願前往。”

聽到這句話,百官無不長出一口氣,慶幸自己的仕途性命總算保住了。

皇帝有些愧疚,但還是點頭道:

“國家有你衛廠公,實屬朕之幸事!愛卿放心去吧,待叛軍退了,時局穩定,朕會追封你為護國公,享親王供奉,蔭庇子孫。”

後想想不對,衛槐君是斷根之人,沒有後代子孫,便添了一句:

“愛卿可有什麽未了之事,說出來,朕一定替你辦到!”

衛槐君沈吟片刻,眸色深深,輕緩道:

“半月前,臣夜觀星象,今日昏傍會有堯舜橋的天象,星沈地動之劫——陛下和各宮女眷,就不必前往陣前相送了,護住自己要緊。”

皇帝心裏賊感動。

都要替大殷去死了,還惦記著他們的安危。

星沈地動麽?怎麽欽天監都沒有來報?

衛槐君沒有多說別的了,他輕緩一頷首,徑自轉身往殿外走去——

在百官目光齊刷刷的相送中,他一點點勾起了嘴角,隨後恣意放縱的大笑起來。

從未覺得此身如此暢快,天青氣朗。

似乎他不是去赴死的,而是去重生的!

秦深被拘禁了起來。

罪名很明顯,在中秋宮宴上給衛槐君下了毒。

若非在關鍵時挺身而出,替他爭取了恢覆的時間,她恐怕要隨著萬氏一起,自縊在矮房中了。

阿泠去準備茶飯了,她徑自推開門,卻被門外的侍衛擋了回來:

“督主有令,姑姑現在哪裏都不許去!”

秦深憤恨關砸上了門,重新回到了矮房中。

衛槐君從來沒有軟禁過她,況且他明知道,下毒的人絕對不是她!

她甚至懷疑是他自己給自己下了藥,目的為得只是逼霭宋殺父弒君!

為何軟禁她?

她心裏惴惴難安,從未有的焦躁感迫使她在屋中踱步,心慌意亂。

這時,門外有了響動,是阿泠端著茶飯回來了:

“讓開,我伺候姑姑茶飯,難道督公沒說,不許委屈了姑姑半分麽?”

侍衛沈默片刻,還是讓阿泠進門了。

她甫一進門,便落下淚來,讓秦深的心咯噔一下,沈落谷底。

“姑姑——你快去看看督主吧,叛軍綁了隴西王在城下,要朝廷交出督主,用他一人性命換京城太平!說是、說是要殺衛家父子,正天道,慰英靈!”

秦深指尖開始顫抖:

“瘋了麽?那衛槐君呢!”

他不是身負漢帝遺詔麽,這叛軍不是漢人義軍麽,他是托孤之臣,拿出遺詔來啊!

為何不將當年的真相公布於眾,隴西王根本不是衛戚,而是衛厲啊!

阿泠難過的低下了頭:

“文武百官都放棄了督公,沒有一個人為他說話的——他們巴不得督公死了,讓叛軍早早散了!皇帝也許了督公死後殷榮,現在人已經去西邊的紫禁門了!”

秦深氣得銀牙打顫。

她氣滿朝文武都是人渣,平日裏懼其威嚴,唯諾討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且沒一個是帶腦子的,叛軍一定是暫時攻不下京城的防守,所以才想著談條件,若真的勢大力足,直接殺穿進來,幾百個衛槐君都死了!

但是她更氣衛槐君!

一個人從容赴死?把她軟禁在這個矮房?

他想得美!

0267赴死

矮房門外,侍衛持刀而立。

他們放阿泠進去,其實已經違反了督公的命令,但是真要是在飲食茶飯上委屈了秦深,回過頭來受叱責的又是他們。

只是他們心中也有數,那個權柄滔天,只手遮天的東廠督公衛槐君,馬上就是個死人了。

“混賬丫頭!”

屋中突然傳來一聲嬌叱,隨後是一記清脆的耳光聲。

侍衛能聽見阿泠委屈啜泣的聲音。

“滾出去!”

屋子裏的秦深冷冷道。

下一瞬,房門被打開,只見阿泠低頭捂著臉,一邊眼淚一邊奔了出來。

侍衛們面面相覷,再往屋中看了一眼,見秦深側臥在床上,雖背朝著他們,但是隱約能看見她氣得微微抖動的肩膀。

不明所以,也不好相問,他們只好掩上了門,不去管她了。

……

秦深穿著阿泠的衣服,成功離開了驗身處。

她懷裏揣著衛槐君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出了宮門。

宮外大街上,人心惶惶,鋪子都上了板兒,百姓躲進了自己的家裏,閉門不出。

四顧看去,蕭瑟冷清。

唯士兵趵趵的腳步聲,還有廂兵營的役夫,光膀子推著太平車,把一車車的礌石、木樁、火油往紫禁門運去。

秦深怕這般去太過惹眼,或許還沒靠近紫禁門,就被當做細作當場殺掉了。

她咬了咬牙,先去了東城的樊樓。

樊樓大門緊閉,玉娘更是不見蹤跡,她徑自翻了院墻進去,找到了那處廢棄的水井,攀著繩索一點點下去,照著記憶中的路線向地下城摸去。

雖然地下城迂回覆雜,可這條路,她已跟著玉娘走過兩遍了,多少還記得一些。

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逍遙窟竟也成了空城!

攤販行人、勾欄酒肆,一個人影都沒有,青磚地上有些硝黃漏下,泛著刺鼻的味道。

秦深撚了些聞,心思沈沈——

衛槐君不是束手待斃之人,一定會有安排,莫非逍遙窟、和這些硝黃是他的計劃?

那麽她跟著這些硝黃走,是不是就能到達紫禁城門外了?

這般想著,秦深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她一路尋著地上散下的硝黃粉,抹黑進了水渠甬道,大約走了大半個時辰,才看到了一處井壁。

順著繩索攀爬上去,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郊外的樹林裏。

這裏她認得,往前二裏地就是紫禁門了!

脫下身上顯眼的宮服,拔了些掩體的樹枝擋在身前,她盡可能小心貓著往前,二裏地的距離,她又走了半個時辰。

等林木疏疏時,她已能看見紫禁門巍峨的輪廓,還有對峙在城下黑壓壓的叛軍。

說是叛軍,其實是義軍。

率領義軍的是衛家軍舊部,幾乎全是漢人,與漢軍無異。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在秦深看來,所謂的烏合之眾,其實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他們行止有度,甲衣鐵槍,這麽多人在城樓下圍著,寂靜無聲,唯有風過擦過鎧甲時的錚錚之音。

城樓的紅墻琉璃瓦,天角地四方,被如潮的義軍包圍了起來。大殷朝的江山看起來如此脆弱,似乎用手一推,便能坍圮成齏粉。

重甲弩盾列與陣前,弓箭手在後,中軍是清一色的鐵甲軍,騎兵分列兩翼。

在中軍指揮的帥車中,紗帳阻隔,依稀可以見到裏面有個人,秦深知道這個人是漢軍的軍師,十分厲害。

一路從隴西起義發兵,攻克州府,如入無人之地。

但是來歷、姓名卻沒有人知道。

建州人以為他是個無名之輩,不足為慮,可氣就氣在,他卻有本事招募到衛家軍的殘部,收編漢軍、江湖義士,還有許多有能力的文臣武將供他驅使。

就像是從地裏冒出來的一個小朝廷,它迅速的膨脹擴大,有了可以取代大殷江山的恐怖力量!

隊伍的最後,是三十輛四輪板車,上面架著碩大的牛皮大鼓,另有身形健碩的士兵擂鼓。

鼓聲點點,緩慢而堅決。

士卒們目色崢嶸,盯著紫禁門權柄的最高點,那裏原先是屬於漢人的江山。

他們心潮澎湃,似乎這幾個月的苦難跋涉,征伐殺戮,都是為了今日以勝利者的姿態走進這道門!

腳步聲趵趵,整齊劃一,更加增加了士卒們的氣勢。

秦深一直藏在林間不敢貿然出去。

這時,城墻上一抹殷紅的身影,闖入她的眼簾之中!

衛槐君!

他孤身赴城樓,換上了一身艷色的衣袍,寬袖被獵獵疾風卷起,他的無雙姿容,讓本就灰敗的城樓黯然失色。

漢軍見到了衛槐君,高亢的憤怒沖天而起!

他們手持銀槍,聲聲怒號:

“殺!殺!殺!”

帥車裏的軍師,隔著簾子一揮手,自有士卒推著一輛囚車到了陣前。

秦深看去,囚車裏的人正是衛厲。

十年不見,他已經兩鬢微白,被酒色掏空的身體瘦棱棱的,眼窩深陷,眼中充滿了畏懼。

……

衛槐君站在城墻上,逆風而立。

他半闔著眼,聽著風聲裹挾著殺意,沖天而起。

他該死麽?

他覺的是的,身為通敵賣國衛戚的兒子,他肆意妄為,禍害朝堂,自是該死的。

受盡萬人唾棄、受愛人的怫然一指,可他要做的事已經水到渠成,只差最後一步了。

珍瓏棋局在心線之間,所有經緯交錯,需要他的死來成全。

他既然興奮又悲戚,他做了他該做的每一件事,卻仍是歷史洪波中的蜉蝣一粟,看似操盤弄局,其實也是身不由己的順勢沈淪。

“累了……”

他蒼唇囁嚅,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似一切隨心的態度,不過是為了偽裝心底的那一份執念。

他仿佛還是那個策馬殺狼的少年郎,被嚴父仗責軍棍,把守護漢室江山的忠義,永世刻入骨血之中。

父帥沒有完成的事,他卻想完成它!

傾覆天下只為擺正自己的倒影。

正義淩然往往狼子野心,邪門歪道卻是至純至忠,自古邪不勝正,他卻偏要證明給世人看一看——

他,衛槐君,就是這樣一個人。

……

“殺!殺了衛氏父子,為天下漢民報仇平怨,正天道!慰英靈!”

弓箭手瞬間拉滿了弓。

他們將無數箭簇對準了城墻上的衛槐君。

0268堯舜橋

這時,天色昏沈陰暗,鉛雲滾滾,漸漸從雲後折射出一道詭異的紅光來。

光如彩虹架橋,橫跨了整個紫禁門上空。

秦深擡頭看去,輕言自語:

“堯舜橋……”

所謂堯舜橋,是記錄在地質書刊和詩歌中的天象,雖表象綺麗紅光、卻往往伴隨著地震出現。

陣前的士卒,包括城樓上的衛槐君,紛紛仰頭看去,皆被那綺麗殷紅的天象所震撼。

綺麗持續了沒多久,一道疾勁兒的風低偃而下,蒼穹整個都暗了下來。

堯舜橋消散俱無,唯有殷紅的天際更顯血色,詭異如天狗食日一般,陰霾壓抑在每個人的頭頂之上。

忽然——

天沈地動,整個大地突然劇烈的震動了起來!

再軍紀嚴明的士卒,也難免騷亂慌張。

他們腳步不穩,東倒西歪,只能拄著手中的刀柄,不然自己摔倒在地上。

地動越來越厲害,一道道地縫開始浮現在腳下,大有一種深淵撕裂,要吞噬眾人的勢頭。

……

秦深勉強抱著身邊的樹幹,穩住了身形,她的目光牢牢盯著城樓上的衛槐據。

心中大罵道:

是傻子麽,趁亂跑啊!

不是早算到今日有堯舜橋的天象麽,這不就是他藏在最後的後手麽?難不成,真要為了建州人勸退義軍,自己從容赴死麽?!

“放箭!”

這時,也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

霎時鼓聲雷動,在秦深疾呼聲中,弓箭手歪七扭八的射出手中的箭。

秦深心跳像停止了一般。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嚆矢逆風,萬箭齊發,只向城頭一人攢射而去!

土地哄然作響,洪荒巨獸在地下崩騰!

紫禁城門下的地面,當即裂開了一道大縫,飄出了濃濃刺鼻的硝煙味——不知是地震裂開的,還是讓炸藥炸開的!

無形的沖擊波,讓近在咫尺的箭簇分崩離析,在衛槐君的周身爆裂開來。

他沒有受到萬箭穿心的苦楚,只有一只箭,牢牢釘在了他的心口處。

無數碎片,在他身上擦過,紅袍襤褸卻不見半點血色,算是成全了他最後的體面。

艷骨卓然,清俊無雙。

他從城樓上墜下,落進了那無盡的地淵之中。

烏雲後的第一縷陽光他感受到了。

他甚至聽到千軍萬馬中,秦深的痛呼之聲。

她在喚他的名字麽?

衛、槐、君三個字,是他珍惜卻又想丟棄的。

妖冶涼薄的東廠督公是他,清俊溫柔的西林文瑯是他,縱馬殺狼的榆關小子也是他——

衛槐君雖死了,愛她的他卻不會離開。

所以,別擔心。

秦深見那抹殷紅落下,墜入地淵,心中痛不能抑,要向他狂奔而去。

只是還未穿過千軍萬馬,已被地震中橫生破土的樹根絆倒,一頭磕在了地上,昏厥了過去。

衛槐君已死,死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義軍士兵們在倉惶中回過了神,他們發出了一陣陣的歡呼聲。

正當所有人要拿囚車中的衛厲祭旗時,城門下出現了另外一個人。

他形容蒼老,佝僂著背,眸中卻是最崢嶸的剛毅。

殷誠高舉手中的煙桿,用自己全身的力氣高喊道:

“真正的衛戚將軍,在十五年前就以身殉國了,囚車中的人是衛厲,而不是大將軍衛戚,他串通奸宦李丞,投靠敵軍——當年大開榆關城門,放建州鐵騎踐踏我大漢河山的,是衛厲;坑殺手足同袍二十萬的,也是衛厲;為非作歹,奴役隴西百姓的,更是這個衛厲!”

他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殷誠從煙桿中,抽出了衛戚當年的遺書,一字一句的讀了出來。

他用自己的死麻痹霭淩風,意圖與他同歸於盡,換邊境百姓十年太平。

這字字泣血的遺書念下來,幾萬人鴉雀無聲。

喉嚨哽咽著的自愧、後悔轉成了怒火,矛頭直指向牢籠中的衛厲。

他們比原先更加覺得他該死,該立刻去死!

衛厲被人拖了出來,他還來不及討饒,已經被一刀剁去了頭顱!

渾身上下的皮肉、五臟六腑,被士卒們你割一刀,我切一塊的分食掉了——大家皆以吃到他肉為榮、為幸,對他的恨意,已全然到到了極點。

對建州朝廷的恨意,將軍隊的士氣推向了最高潮。

殷誠看情勢覺得差不多了,又拿出了另外一樣東西。

一條明黃色的汗巾。

他正色肅穆,抖開了這一份漢帝手書的罪己詔,醞釀著喉嚨中的悲愴,大聲念了出來。

“朕以涼德,纘承大統,不期倚用匪人,致使江山飄零,祖業葬送……”

想到漢室顛覆,十五年被建州人奴役的苦日子,這一段充斥血淚的罪己詔,讓將士們無不掩面而泣,慟哭哀嚎。

“漢帝雖崩,可骨血猶在,漢室覆興可期矣——陛下討賊檄文在此,天象地動為證,漢室乃天意正道,大殷氣數已盡!請各位隨我攻克城門,直取建州皇帝的狗頭!”

將士們無不熱血沸騰,殺喊聲幾乎要把蒼穹給掀翻了。

一場戰役,一旦被賦予了順天昌榮的定義,那它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所謂凡行事必先正名、不違天意,不背人心。

做到了這些,自是氣勢如虹,無可阻擋。

雖然建州士卒在城樓上布下了城防,可他們大多寄希望在衛槐君身上,想著衛槐君死了,那幫烏合之眾就不會強硬攻城了。

圍而不攻幾月,等和皇帝談好了金銀玉帛的條件,自然會退去的。

可事態發展太過詭譎!

衛戚的遺書、皇帝的罪己詔、還有匡扶漢室的討賊檄文!

這一樣樣東西,像堆疊而起的巨浪,把叛軍的士氣哄擡到了頂點,他們開始架雲梯,準備殺伐攻城。

守城的將領嚇得盔帽都掉了,他匆忙蹲下身,躲過了當頭飛來的一箭,即刻下令道:

“守城!守城!快去稟告陛下!”

城頭上的火油陶罐率先扔下,女墻垛口的建州兵,紛紛拉弓挽箭,向城下勁射而去!

箭矢捆著火藥桶,點燃著,像流火般砸向地面,葬送了攻城士卒一條條性命。

炸聲連連,血肉橫飛。

可漢軍不畏死,不懼疼,又前仆後繼的攻了上來……

金鑾殿中,攻城的消息一報接著一報。

文武官員面色如霜,焦躁連連,嘆氣聲不絕於耳。

好不容易盼到衛槐君從容赴死了,卻沒想到又有了漢帝檄文——不是死了十五年了麽?怎麽這個當口跳出來壞事?

“陛下!叛軍開始攻城了,守城將軍說,最多只可抵擋三日,請陛下速速移駕,遷宮暫避吧!”

皇帝忐忑的坐在龍椅上——

聽到這個消息,他一口氣提不上來,白眼一翻,當下暈死了過去。

0269南逃

秦深被人救了回去。

她從夢魘中醒來,睜著空洞的眸子,沒有半點神采,甚至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衛槐君一身紅衣,遍體是傷的從城樓上墜下,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覺得荒謬——

他不是衛槐君麽?

詭譎手段,計謀魍魎,怎麽會這麽輕易的就死了?這麽從容的甘心去死?

不,她不信,除非見到他的屍身,否則她是不會相信的。

掙紮著從床炕上紮起了身,阿泠在屏風外頭啜泣抹淚。

聽見她起身的響動,忙挪步繞了進來,挨著炕沿兒坐下,扶著她道:

“姑姑,你怎麽起了?”

“衛槐君呢?”

她下炕穿鞋,披上了件水色繡雲紋的寧綢夾衣。

“姑姑……”

阿泠輕聲喚著她,薄唇開闔,其間的寬慰的話卻吞吐不出。

秦深擋開了她的手,撐著床沿要站起來,可一起身頭就暈眩,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

“姑姑傷了頭,還是多躺一躺吧!”

阿泠急得直哭。

“你不說?那我自己去找他,我知道他在哪裏,就是地下三千丈,我也要把人挖出來!”

“姑姑——督公真的死了,太簇已經把屍首找回來了,你、你別這樣……”

阿泠一把抱住了她。

“死?我沒準他死,他怎麽會死?”

阿泠沒了法子,從懷裏掏出了一塊娟帕,小心打開給她看裏頭的東西。

秦深垂眸看去,見是那只依米花簪。

四色琉璃此刻已碎成沫子,簪身也斷成了五六節。上面斑駁著血色,滾燙刺眼,像是衛槐君粉身碎骨後,濺在上面的魂!

“且不說當心口中了一箭,從那麽高的城墻上摔進地縫,也是斷然沒有生機了。花簪砸成了碎末,身骨又怎麽幸免呢?況且……況且太簇說,督公渾身是傷,被爆裂的碎鏃劃破周身經脈,就算不死,也是個廢人了。”

秦深頹然坐回到了炕上,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她看著自己的指尖,發現心中沒有任何悲傷。她的意識還沒有反應偶來,身體已經本能的感受到絕望了。

死了?衛槐君這個人,還能死了?

他不是自詡人間閻王,掌別人壽數生死的麽?怎麽自己就這麽掛了?

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種事,衛槐君居然也會死。

過了很久,秦深才感覺到悲傷,她本能克制著即將崩潰的情緒,攏著喉嚨中的哭腔,假裝鎮定道:

“我要去見他。”

是死是活,她要親眼見過。

就如同十年前她縱身跳崖,他尋遍了崖底不得,就絕不信她已經死了。

阿泠抹著眼淚,啞聲道:

“太簇偷偷埋掉了——因為事態變了,朝廷都認為是督公設下的局,用自己的死,來激叛軍的士氣,給自己和衛戚將軍洗冤,致使叛軍瘋狂攻城,勢要奪回漢室江山,朝廷不僅收回了對他死後的殷榮,皇上還揚言要將其挫骨揚灰哩!”

秦深慘然失笑:

“就——這麽埋了?”

“恩,太簇把這簪子送過來的時候,就說已經處理好了,還讓姑姑不要傷心太過,督公死得其所,已做了他最想做的事。”

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一滴滴順勢落下,在枕席上燙出氤氳,綻出無數朵水花。

眸色發紅,悲愴並著怒火。

她撐在炕沿的手指,緊緊扣在了磚縫之中。

真是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

他做對了什麽?他究竟做對了什麽?

許下此生不相負的是他,越看四季花謝的是他,苦苦追尋十五年的也是他,兩個人愛到這般境地,贏過了時間、誤會,卻敗給了所謂得赤忱忠骨麽?

心血哽在了喉嚨,她頭昏目眩,遍體生冷。

在阿泠的疾呼中,歪身倒在了炕上,便沒了意識。

等她再度清醒時,只覺渾身酸軟無力,頭疼欲裂。

她轉了轉眼珠兒,發現自己擠在蒲籠車裏,阿泠在邊上陪著她,與她一起的還有兩三個神色緊張的小宮女。

“水——”

她喑啞開口。

阿泠見到她醒了,欣喜的掏出牛皮水囊,半扶著人坐了起來,將水餵到了她的嘴邊。

秦深抿了一口,半點咽不下,全吐了出來。

車不斷顛簸著,趕車的騾馬走的飛快,她眺目望了出去,見綿延數裏的車馬隊,正在郁郁蔥蔥的林間官道上行進。

“叛軍攻城勢大,皇上在金鑾殿上昏厥過後,就決定要移駕金陵行宮暫避——咱們已經走了一天一夜了,前方快到通州了!”

秦深心如死灰,靠在蒲籠車上,緩緩闔起了眼睛。

這個時候,她什麽都不想再想,身似浮萍一般,若風吹她去何處,她便去何處吧。

阿泠自顧自的,說了許多話給她聽。

這皇帝昏厥過去後,差點救不回來,讓太醫們輪番醫治才醒來的。

聽說醒來以後大變性情,不近女色,不茍言笑,連嗜如性命的水煙也不再碰了。

看起來好像投胎重生了一般。

他權衡了局勢,知道叛軍三天就能打進皇宮,便決定出逃金陵,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不願向漢煬帝一樣,放把火***在寢宮中。

叛軍雖打進了京城,可根基淺薄,士卒大多來自西北,南方富庶之地,還是一派安瀾景象。

再說,有建州幾十萬的綠營兵,還有長江天險阻隔,把朝廷暫時搬到金陵,日後再徐徐打算就是了。

“只是這一路上走得很慢,才不過一日時間,皇上總有些頭疼腦熱,要停車歇息,後面追兵緊咬著,若不是禁衛軍和士卒拼死在後面守著——哎!”

阿泠看了看天色,知道快到通州了,這皇帝居還要留宿休息,也是富貴鄉裏慣出的毛病,連生死也顧不上了。

忘了自己是倉惶出逃,還以為是游幸出巡呢。

秦深面上淡淡的,對一切都漠然不關心。

她心裏巴不得追兵追上來,把這沒情義的便宜皇帝一刀剁了算了,順便把她也帶走,她也好去地下找衛槐君問問——自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為何他偏偏鐵石心腸,愛入骨後,卻連交代一句都沒有,就那般從容赴死了麽?

“姑姑?”

阿泠見秦深生無可戀,一心求死的模樣,實在擔心極了。

心裏還裝著一件事,她吞吐不出,怕秦深擔心焦急。

可轉念一想,讓她心有牽掛,會有著急擔心也是好事!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眸中空洞無物,麻木如死一般來的好吧?

“姑姑,你可知惠王殿下得了重病,已被中宮棄在了車隊最後,由其自生自滅,不許太醫診治。”

秦深枯寂的眸光一凜,緩緩看向了阿泠。

阿泠咬牙道:

“姑姑,皇後娘娘自己懷上了子嗣,聽說是個皇子沒跑,禦藥房小毛子替晏子抓的坐胎藥,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替皇後娘娘抓的!”

0270自薦枕席

一個打擊不夠,老天爺還不肯放過她。

她連想死的權力都沒有。

她放不下虎子,哪裏能這麽便宜就隨了衛槐君去?

皇後利用虎子鬥倒了萬貴妃,趕走了襄王霭宋,除去了身邊的一切敵人。可虎子卻因為那場毒傷到了身子,現下生病了,她卻狠心將他丟棄在了一邊,任其自生死滅,只因她自己懷上了真正的嫡子!

“皇上呢?就沒有人向他稟報麽?”

秦深沙啞著開口,強逼著自己坐正了身子。

阿泠也很難過,長嘆一聲:

“這事兒被瞞住了,我也是聽坤寧宮相厚的宮女說的,現在又在出逃,皇上怎麽會理這樣的事?皇後真狠心,就算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可一直養在身邊,又只是個嬰孩,她也下該這般狠心吧!”

惠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被權欲迷眼的皇後,如何還有善良二字?

“惠王在哪裏,身邊可還有人照料,晏子呢?”

秦深掙紮著要下蒲籠車,可趕車的車把式,半點不會給她面子,叱道:

“回去坐好,咱們逃命呢,有車坐還不消停,該讓你下車跑著去的!”

阿泠扶住了她的胳膊,小聲道:

“宮裏多是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人,原先跟在惠王身邊的宮女太監,能走都走了!可憐惠王還這麽小,發著高燒沒人理,沒有乳奶喝,給他吃與我們下人一般的飯菜。”

秦深心中一疼,打定了主意要帶走虎子。

既然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她要帶走他——

不去金陵了,天下之大,她又有空間在手,哪裏不能安頓落腳,掙錢蓋房買地?

……

好不容易到了通州,皇帝車駕入住當地富戶李家,由李家人照料茶飯起居。

嬪妃大臣們也各有跨院居住,雖比不得皇宮,但也是一處闊氣富貴的大宅子。

秦深打聽到惠王入住的跨院,到了李家後,徑自往那裏尋了過去。

他被丟養在馬廄邊的一處小矮房中,離皇後的居所雖只有一墻之隔,待遇卻天差地別,雲泥兩端。

她自己傷勢未愈,頭昏沈的很,扶著墻踉蹌到了矮房外。

擡眼,她看到一個拉著臉的婆子,一手端著糙米飯和白菜進了屋。

屋子裏霎時傳來了虎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嗓子已經哭啞了,虛弱嚎啕,讓人聽著就心碎了。

“小祖宗,你還不願吃吶!你親娘早死了,這個世上誰也護不住你了!我若不是看你可憐,早跟著那幫小丫頭片子,另挑高枝去啦!”

虎子不理解,哭得更厲害了。

秦深咬著牙,猛地撞開了門沖了進去——

只見那婆子舀了一勺糙米飯,正硬往虎子嘴裏塞去!

虎子哭得小臉通紅,脖子被粗布衣服捂出了痱子,白菜汁流了一下巴,可憐極了。

“你幹什麽?!”

秦深怒聲呵斥住了她!

虎子才多大,只能吃些細軟的輔食,她卻餵他吃混著鹹白菜汁的糙米飯!

一把推開了惡婆子,飯碗咣當砸在了地上。

婆子唬了一跳,叫道:

“哪來多管閑事的臭丫頭哇,你能耐,你來養他哇?光是這些米菜,還是我省出自己的口糧錢哩!”

“你胡說,惠王的份例?,全讓你們黑心的克扣了吧?!”

婆子好笑道:

“你當這是在宮裏,還有內務府管著各主子的份例?現在是逃命啊,除了幾個正經主子,連嬪妃娘娘們都一肚子委屈窘迫,誰還管個毛頭小子?以後的太子爺,是皇後娘娘真正的嫡子,絕不可能是賤婢所生的宮外種兒!”

“隔著一層肚皮,你就知道是太子了,若是個沒帶把的,且別哭!”

“哼,你懂個屁,不與你廢話掰扯,你給我滾出去。”

婆子說著話,見虎子哭得心煩,便要拿巴掌去打他——

秦深一把搶走了虎子,緊摟在了自己懷中。

她輕拍他的後背,哄著他漸漸止住了哭聲。

虎子在她的懷裏很乖巧,或許也只是因為病得太厲害,燒得沒力氣再哭了。

他蔫蔫的模樣兒,讓秦深如針紮般難受,心道:

虎子乖不哭了,姐姐會醫,一定把你治好了,然後帶你離開這裏!

婆子嘴裏罵咧咧的,上前就要搶人!

她不管不顧,也不怕傷著虎子,反而是秦深有些投鼠忌器,不敢與她拉扯糾纏。

秦深看婆子撲了過來,忙側身避開,讓她撲了空——

腳下使絆子,婆子反應不及,一個踉蹌,一頭撞在了墻上,疼得她哇哇直叫!

“你個賤蹄子,今日我定要撕了你!”

婆子揉著自己的腦袋,抄起邊上針線笸籮裏的剪子,惡狠狠的瞪著她。

“夠了,都作什麽妖,只當自己在宮裏麽?丟人現眼的東西!”

晏子匆匆而來,見婆子攥著剪子,當即拉下了臉,冷聲罵了過去。

婆子認她是個厲害的,雖氣得胸膛起伏,卻還是放下了手中銀剪子。

鼻孔冷哼一聲,她晃著膀子離開了,走的時候不忘狠狠踩了踩地上的菜飯,罵道:

“不知道好歹的東西,就讓他餓著吧!”

咣當一聲,門被用力砸上了。

晏子看了看秦深,笑意冷淡:

“衛槐君死了,被朝廷所棄,連屍體都沒人敢去撿,你往日仗著他囂張,現時也不懂收斂,還來這裏做甚麽?”

秦深沒有回答,只是一瞬不動的看著晏子。

宮女都撿高枝兒飛了,她身為掌事姑姑,卻依舊跟在虎子的身邊,想來也是有緣故的。

再看她的衣服和鞋子——

從原先的綢緞宮裙、捧福鞋,到現在的舊布裙和黑夾鞋,一下子窘迫了許多。

她因虎子而顯貴,在皇後跟前得臉兒,卻也能因為惠王的失勢,一落千丈。

心裏有了數兒,再開口時,秦深自有了偏重:

“你與孟冬躲在慈雲庵大半年,心驚膽戰侍弄皇子,雖皇子和孟冬都死了,但因為虎子替入宮中,你還是得到了一切——現在你卻不肯照料好他,我不說你冷血,只說你是個笨的,就算惠王當不成太子,日後異地封王,也少不了你一份富貴日子。”

秦深雖篤定主意要帶走虎子,可她現在無權無勢,連唯一能依靠的衛槐君,也——也死了,她不知道如何籌謀,只能先穩住晏子,起碼讓她照顧好虎子!

晏子清冷一笑,很快摸透了秦深的心思:

“追兵在後,皇上焦頭爛額,無暇後宮瑣事,惠王的生死只在娘娘的一念之間,她既打定了主意要讓惠王為太子讓路,那麽我何必多此一舉照料?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我是無所謂,惠王當太子是最好的,當不了,我也可另行巴結。”

秦深拿臉貼上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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