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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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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的男孩,被抱上華山道觀時,昏迷數日,有人說是因為驚嚇,有人說是因為體虛著涼。

然而道士們很惶恐,以為滅頂之災要到來。

昏迷第三日,男孩總於醒來,卻不肯說話,一雙漂亮的眼睛裏甚至也無喜無怒。男孩長得特別俊秀,白皙潔凈,眉眼如畫,可惜性子冷漠,竟像個無心之人。

在道觀一年,沒有人看過他笑,或者哭。道士們像供奉神明般,謹慎的照顧,他們曾無數次問男孩想要什麽,有什麽喜歡的東西。

湖畔的鶴,林叢中的鳥蟲,珍罕的果子,孩童們喜愛的玩具,他都沒興趣。

後來,他會去道觀北側的冰湖,在那邊看晴天的雪,一看就是一天。

人們始終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卻很慶幸他□□靜了,非常好看顧。

此地本是皇家道觀,每年賞賜的黃金布帛無數,每年也總要接待幾波皇室貴人。

每每這個時候,男孩就不見蹤影,道士們要找很久才能找到他。

有一次,甚至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山腰處,發現被凍得失去知覺的男孩。

男孩被帶到靜玄館主面前,靜玄館主問他:可願意去南峰別館,那邊地勢異常險峻,冬日大雪封山,鳥獸絕跡。男孩說願意。

眾人皆噓口氣,像送神明那般,將男孩恭送至南峰的落雁別館。

一路奇峰峭壁,雲氣盤繞著懸空棧道,至棧道盡頭,鐵鎖千裏,掛雲天般。男孩被一位年輕道士捆負在背,鐵鎖下便是萬丈深淵,道士毫無畏懼,健走如飛。

落雁別館,想登上去不易,想下來更難。

那是個囚禁人的最佳去所。

別館也有位館主,叫紫玄真人。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他僅著一件道袍,薄袍撐開高大的骨架,枯槁的臉上毫無表情,他有著極其端正的五官,一頭黑得像堆鴉的頭發披散在肩,他看似二十多歲,卻又似三十多歲,無法辨分。

真人低身問男孩喚什麽名字,男孩很難地有問有答,真人說,以後叫青筠吧,也隨我姓李。

男孩想起他曾逃下山,在山腰看到一片竹海,蔓延數裏,沒有盡頭,聽著竹風溪澗,他流連不舍離去。

在後來,男孩知道真人本姓不是李,真人和自己是一個姓氏。

別館只有真人和男孩居住。

米柴油鹽由其他道士每月送來,然而吃食穿用,自是不如主館。

冬日的雪,冰封的別館。

男孩跟隨真人早晚誦經,坐圜守靜,習武舞劍,清掃殿堂。男孩不再發呆,不再靜得像沒有生命的物體那般。有一次真人發現男孩救了一只凍餓的猴子,這是只老猴子,被逐出猴群,身上有深深的抓傷,也許是因為病老被遺棄。

老猴並沒有活過那年的冬天,在男孩日夜照顧下,它還是很快死去。男孩默默將它葬在冰雪裏,男孩在雪地裏站了很久。

真人說生死不由己,萬物皆苦難。

埋葬老猴那天夜裏,男孩做噩夢,在夢中哭得淒切,撕心裂肺。

醒來時,人在真人懷抱裏,真人安撫著:“別怕,別怕。”

他的聲音悠長,溫和,那麽沈靜。

昏暗中的真人長發披散,低頭喃語的模樣,讓人恍惚以為是一位溫婉的女子。

男孩被送上華山前,他的母親死亡,他親眼看著母親被無數人架起,哭號掙紮,無能無力,被殘忍絞死,懸掛在木梁上晃蕩。

送他上山的人們,也會熱烈談論著他外祖父家如何被連夜滅門,絲毫也不忌諱他在。

小孩,大人,女人,男人,如何殺,他們如何哭啼哀求,卻沒有一個活口。

他仿佛親眼看見了外祖父家的那些慘烈的場景,他們怎麽死,一個個他都聽得真切。他雖然還小,卻已知道發生在他親人身上的這些事意味著什麽。

初春,冰雪消融,靜寂的別館,迎來一位訪客。

那是個高壯英俊的漢子,身負寶劍,他聲音洪亮,指著男孩問真人:這可是你流落民間的孩子,和你幼時長得可真像。

真人斥責:休得胡言。

漢子發出陣陣歡悅的笑聲,驚起山林棲息的鳥兒。

此人是真人的友人,說是年年都會來拜訪真人,真人卻是對他愛答不理。

漢子並不是獨自前來,還帶來位九歲男孩,男孩身上也負劍,很大的劍,長長的劍穗垂腰,劍穗上墜有棵大珠子,珠子上刻著一字“韓”。

在很多年後,韓其鳴曾描述兩人第一次相見的情景,然而男孩並不記得。

負劍大漢只是來論劍和切磋。

真人練劍,總是在夜晚,男孩秉燭站立一旁,靜靜觀看。雪夜裏的舞劍的真人,一掃頹廢,俊逸得仿佛天神般。

男孩也有一柄劍,是真人用木頭削的木劍,制作得十分細致平滑。

道士們,平日除去誦經,也往往習武,修身養性,強身健體。

韓其鳴說:我明年贈你一把劍。

雪中的男孩不語,他停止舞劍,斂起寬袖,他想我並沒跟你要。

韓其鳴拿出果脯,糕點說:山上沒有的,你吃。

男孩不理睬,起身離開。

韓其鳴跟上說:你一個女孩兒,只著身單衣不冷嗎?我裘衣借你。

男孩不耐煩,一劍挑掉少年遞來的裘衣。

韓其鳴不依不饒,撿起裘衣說:你為何不說話,是沒法說話嗎。

韓其鳴眼裏都是憐憫心疼。

真是呱噪得很。

真人的朋友不多,常往來的,除去韓氏父子外,偶爾有些不知來歷的劍客,然而這些劍客往往是慕名而立,而後吃閉門羹而去。

男孩逐漸長大,到他十四歲時,他去主館取米柴,遇到進香的香客,竟被圍繞住。

他衣著單薄,烏黑的發用竹簪隨意挽起,腳上一雙布鞋穿破,縫有補丁。人們往他懷裏塞衣服,果品,甚至碎銀。

年少的李青筠不解,十分困擾,煩厭,他急於掙脫人群,只得施展功夫,他騰地而起,像猴子般躍上棧道,手拽著米袋,身後背負捆木柴,卻身輕如燕。將眾人看得連連稱奇。

這一幕看到的不只香客,還有道士們。

靜玄館主很難得地抵達別館,邀請真人和青筠到主館居住,說是別館年久失修,不便再居住。

真人並不辯解,只是聽從而已。

師徒二人,自此便住於主館北側的冰湖上。冰湖上有間年代久遠的木屋,破風漏雨。

景致卻是極好的,而且偏僻寂靜。

青筠便是在這裏,遇到隨兄拜訪館主的沈之泊。

沈家世居西子,代代名醫。

之泊見到青筠時,在石階上攔住青筠調笑說:何物老嫗生寧馨兒。就這句話,讓之白兄長沈之濟嚇得臉色煞白,摁住之泊的頭,大斥:要命,祖宗啊。

之泊不以為然,青筠漠然走開。

沈家兄弟在山上住滿一月,這一月,之泊天天去湖邊木屋找真人下棋。

之泊年紀與青筠相仿,聰慧機靈。每每借口與真人下棋,其實都是來糾纏青筠,然而真人待他倒是很親切。

真人說:青筠,別練劍了,你和之泊下棋吧。

真人說:青筠,讓之泊幫你把下脈,昨夜聽你咳嗦得頻繁。

真人說:青筠,哪怕再孤寂的人,也會有一二友人相伴。

這友人之一,大概便是年年初春都會來的韓其鳴吧,他已長成位翩翩美少年,談起幼年錯人青筠為女孩,會爽朗地哈哈大笑驚起林中鳥。

青筠有許多他贈送的長劍,一年一柄,都是韓其鳴親自鑄造。

青筠說:我一把劍足矣。

然而韓其鳴的每份禮物,他都細細收好。

這是最美的時光,十四歲那年的初春,沈之泊和真人在石棋盤上下棋,湖中靜謐,落子聲聲聲可聞。青筠站在高巖上看著湖畔展翅的白鶴發楞,忽然若有所覺,擡頭眺望,他看到韓氏父子在曲折山道行進的身影,一身錦衣的韓其鳴比去年長得更高挑,帥氣灑脫。見到友人來訪,青筠心中喜悅,雖不言不語,臉上難掩笑意。

兩年後,十六歲的青筠,十七歲的韓其鳴,相見於殘敗的南峰別館。韓其鳴最後一次贈送青筠長劍,那是他的隨身佩劍斷水。

那年華山的雪飄揚連旬,之泊在數尺積雪中,找到韓其鳴冰冷的屍體,和在雪地中捧柄血劍,仿若木偶的青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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