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又重新回到那個讓你痛苦的世界時，當你擁有可以改變世界的權利時，你會怎麽做呢？】

【遠洋說，一切隨心。】

——可是，他已經沒有心了。

晌午，太陽當空照，人群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在街頭的一家小面館內。

遠洋坐在靠近門邊的一個長條凳上。

他正埋頭吃著面條，吸溜吸溜地，動作有些大，濺出來不少湯汁，一張白凈的臉上早已經沾滿了從碗裏嘣出來的點點醬汁。

聲音有些大，惹得店內的其他人紛紛向他投去了不滿地視線，可當事人卻並不自知，只埋頭苦吃著，足足吃了三大碗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他摸著自己圓滾滾地肚子，看著門外燦爛地天空，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

“哦～～嗝～～”

拖長了音調的聲音在不太安靜地小店內也很響亮。鄰桌人皺眉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覆又很快低頭，沈迷於自己的手機。

而終於吃飽了的遠洋這才慢悠悠扭頭看看周圍的環境，他左看看，右看看，面館門口有幾縷陽光灑進來，照在水泥地面上，三三兩兩的人群腳步輕快地從前面走過，說話聲時不時從外面傳來，車輛穿行，空調風微微吹拂，身下是堅硬又讓人覺得踏實地木板凳。

遠洋不禁喃喃開口道：“啊，真好啊。”

又能感覺到這種感覺了。

他不自覺地擡手摸向自己的臉頰，年輕細嫩地皮膚，摸著滑溜溜的，使勁掐了掐，果然感受到了久違的痛覺。看著前方，一片大好陽光中，他清澈的雙眸緩緩變得深邃，眼底深處一抹銀光流過。

我又回來了啊。

回到這個最初的世界，他的上輩子。

遠洋無意識地吮舔粘在手指上的醬汁，在外人看來只是像個傻子一樣在呆呆看著門口，卻看不到遠洋眼球上閃過的一層層銀色光流，堂而皇之地傳輸著這個世界的所有數據。

“叮！”

遠洋腦中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是個軟糯糯地童音，卻帶著機器般的呆板：“已檢測到編號333的系統降臨成功，世界29871號的所有信息已經傳輸完畢。請盡快執行‘監管者’的任務，維持世界29871號的正常運營並檢查和填補漏洞，有任何異常情況請聯系系統編號123，密鑰已發，任務時期五年。收到請回覆。”

“收到。”遠洋心中一動，龐大地像森林一樣樹枝交叉縱橫地神經中樞中，最中央有一小片空地，一個被他授權的小型機器人，乖乖坐在一個顯示屏前，小小的機械手按下一個紅色的按鈕，用機械音平板地回道：“收到。”

童音軟糯糯地回了一句：“預祝333號系統第一個任務成功。”

“謝謝。”遠洋禮貌地回道。

這些禮貌用語在兩個機械一樣的系統之間來往很自然，並不是這些系統有多人情化，而是創造它們的人，給他們設置了這一個屬性。

即便有著機械的心臟和軀幹，也要爭取像人類一樣禮貌待人。

遠洋做了這麽多年人工智能，一直在屏幕中游來游去，擺脫不得，但他兢兢業業，等待了許多年，終於在去年年末，成為華大科技有限公司的“十大優秀人工智能”之一，他在幕後做了一點小動作，成功甩掉了其他九個呆板的人工智能，成為整個十一區唯一一個被選中，能夠投入進國際聯合地大型游戲公司研制的某個游戲項目裏，加固游戲世界的一個小系統。為了這個項目，已經從世界各地選來了幾百個優秀的系統，他幸運地成為了第333個。

而在他死去356年後，他也才終於發現了“世界”地真相。

如此殘忍。

他生前的那個世界，只不過是龐大的游戲世界的其中一個小世界而已。

現代科技進化到如此地步，即便是一個游戲世界，也做得像真實世界一樣逼真，幾十萬個從世界各地招進來的優秀的技術人員，為每一個游戲世界中的人物設置屬性，完成邏輯因果搭建，促使一個又一個事物的誕生和消亡，讓游戲中的人物也真切感受到喜怒哀樂。

遠洋困在網中這些年裏，無數次想過，如果還有機會重來的話，他一定要狠狠報覆那些傷害過的人，讓他們痛不欲生，悔不當初，一定要把那些偽善的人的臉皮扯下來，讓世界所有人都看看他們的真面目，可已經知道真相的他，心裏卻只剩下一片平靜，再也沒有了仇怨也沒有了後悔。

世界到底是什麽？

不過都是“上帝”的一時興起罷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喜悅、憤怒、悲傷、歡樂，都是在系統數據的不斷計算下推演出來的結果，他和他們，只不過是供人玩樂和觀賞的一群NPC而已。

遠洋假裝人工智能這麽多年，在冰冷地機器中努力堅守著自己最後的凈土，可到頭來，他沒想到連堅持了這麽久的東西，也不過是別人創造出來的產物，和機器人也沒有什麽差別了。還分什麽你我。

他看著眼前只有他能看見的大光幕上，在劇情人物“遠洋”的旁邊，明晃晃寫著“炮灰”字樣的介紹，很平靜地關掉了屏幕，拍拍手站起身，從褲兜裏掏出一百塊遞給老板。

“一碗十五，找您五十五，請收好。”老板收了錢，把一張五十的紙票和五個鋼镚放在遠洋的手裏。

遠洋認真地把紙票和鋼镚都塞回了褲兜，這才出了門。

他迎著大太陽走了半個小時，這幅身體才剛滿十八歲，年輕又青澀，因為少時的缺乏鍛煉和嚴重挑食，相比其他同齡人來說很脆弱，走了這麽長時間，額頭已經布滿了汗水，腳步有些蹣跚，遠洋一點都沒嫌棄地在馬路邊上坐著歇了口氣，剛坐下沒幾分鐘，一輛黑車就從他眼前停下來。

車門打開又關閉，急急地腳步聲向著遠洋走過來，人還沒有到，聲音就傳了過來：“洋洋！”

以往總是溫和的聲音，這時卻有些急切和惱怒，隱約還帶著一絲悔意：“怎麽不接電話？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遠洋沒有擡頭，他閉了閉眼睛，眼睫毛微微顫動兩下，很快又恢覆平靜，再次睜開眼睛時，那些不安的情緒，已經看不到了。

一雙黑皮鞋在他眼前停下，遠洋還沒來得及仔細看那雙皮鞋上的灰塵，一股大力襲來，他的肩膀猛地被捏住，整個人被輕松提了起來，被迫擡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俞卿晟的臉出現在遠洋的視野中，額頭青筋暴露，汗水順著脖子留下來，看襯衣的樣子就知道後背已經是快濕透了，眉頭深深皺著，恨鐵不成鋼的看著遠洋：“都多大人了還鬧脾氣？嗯？怎麽不說話？”他嘴裏說著惱怒的話，右手卻自然而然地去整理遠洋的衣服，還拍了拍了他背後的土。

遠洋乖巧地沒有反抗。

俞卿晟照顧遠洋照顧了十幾年，從他記事起，這些行為就已經深深刻在他骨子裏，即便是氣到上頭也會下意識幫著遠洋打理好他。

而之前的遠洋也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一切，活生生被俞卿晟養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地狀態，走兩步就要喘，跑兩步就要躺一天的病弱小少爺，衣食住行樣樣都要俞卿晟把關，活脫脫變成了少爺與管家的角色，很多人都不理解，但俞卿晟卻一直狠不下心讓遠洋獨立，到最後卻因為他礙眼而生生拋棄了他。

這並不能怪誰，遠洋身邊周圍的人很多次都勸告過他。

“你這麽依賴俞哥，要是沒了他，你可怎麽活。”他的一個朋友這樣說，“形成習慣很可怕的，以後俞哥找老婆了你還賴在他家？”

當下的遠洋是聽進去了，但他下意識地反駁：“怎麽會！我哥不會拋棄我的！”

朋友嗤笑一聲沒再說話，有些忐忑地遠洋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俞卿晟：“哥，你會離開我嗎？你以後娶了老婆我怎麽辦？”

俞卿晟一邊把熱好的牛奶端給他，看著他喝完，邊給他擦嘴邊開玩笑地說：“我現在可不就是像照顧老婆以後照顧我們的洋洋，怎麽？想當哥的媳婦啊？”

遠洋那時候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在一起，也不知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會受到多大的阻撓，當下只是聽了俞卿晟的話之後很放心，再也沒有想過這類問題 。

那時昏頭轉向的他，在不經意間就告訴了俞卿晟他為何會這樣問，再後來，遠洋就很少見到這位友人了。

連遠洋的養父都批評過俞卿晟，養兒子都沒有這個養法，可那時的遠洋深陷在俞卿晟編織的溫柔的網中，即便知道前方道路一片黑暗，還是義無反顧地闖了進去，結果屍骨無存。

在遠洋十八歲的這天，回歸本家的俞卿晟應生父所求，準備前往國外深造，可能兩三年都沒辦法回來，而遠洋自然不可能跟著去，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離開過俞卿晟的遠洋在聽到俞卿晟的決定之後，直接發飆了，哭著喊著不要他去，可一向很聽他話的俞卿晟這次卻很堅定，說要麽跟著他一起走，要麽就分開，於是遠洋的少爺脾氣上來了，果斷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離家出走。

遠洋記得，當時他拿著手裏的現金在這個城市裏東藏西躲了三天，俞卿晟苦苦尋找無果，在網上發了一通告示，向遠洋表明，他已經說服他父親在國內上大學，不會再去國外。看到消息的遠洋欣喜若狂地回了家，給了沙發上憔悴的俞卿晟一個大大的擁抱，開心地抱著他說：“哥，你真好！我不要和你分開！你也是這麽想得對不對？”

可那時他忽略了俞卿晟眼中閃過的一絲不耐和疲倦。

這只是“遠洋”作為炮灰作死的第一步，後續一個又一個行為，讓俞卿晟漸漸失去了對遠洋的包容，直到“遠洋”這個人物的完結，才成功完成了對俞卿晟性格的塑造，用這種方式填補了俞卿晟性格的最後一絲缺陷。

“炮灰”一詞，真是沒有白白埋沒遠洋短短的一生，讓他在之後的356年中，憤怒、悔恨、不解、困惑和絕望，最後慢慢化成平靜。

重來一遍，遠洋站在十八歲這個重要的節點，看著眼前有些頹廢的俞卿晟。

而這時的俞卿晟還深深陷在“我是洋洋的保姆”“我要保護洋洋”“洋洋就是我的眼珠子”的人設中無法自拔，他才一晚上沒有看見遠洋，就恨不得把遠洋全身上下都看一遍，生怕他受傷害，又在自責自己剛剛的語氣太重，嚇到遠洋，心裏已經開始思索“如何能說服父親不去國外”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遠洋不說話靜靜看著他。

俞卿晟這才察覺到不對，他小心地看著遠洋地臉色，小聲叫了一聲：“洋洋？”

遠洋看著他，嘴巴動了動，才開了口：“哥……”

才張口，眼圈就紅了，兩滴淚從眼眶中滾落，沾濕遠洋地臉頰，心疼地俞卿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輕輕把遠洋擁入懷裏，力道很輕，嘴裏卻急急地說：“哥不去了！哥不去了！洋洋別哭了，哥不離開你，哥錯了……”

這是俞卿晟第一次看見遠洋這麽脆弱的表情，他後悔地難以覆加，承諾地話語在沖動中就脫口而出，在重覆幾次之後終於堅定了自己的內心。

知識在哪裏都可以學，洋洋只有這一個，丟了可就真的沒有了。

俞卿晟在心底這樣想。

卻不知懷抱中的遠洋看著遠處的天空，眼神幽幽，嘴角緩緩勾起。

做好準備，游戲開始。

這一次回檔重啟，該怎麽玩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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