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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池魚入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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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霜迎回沈青鸞時,其實尚未發覺她有什麽問題。

無論是在把脈無恙後傳訊給醫仙齊明珠之事,還是對神武軍的後續安排……以及朝中的局勢分析,都與原本一般無二,直至夜幕將盡,賜婚諭旨入府,並傳遍京都之時,南霜才陡然發覺景王殿下有些不對勁。

沈青鸞摩挲著手中的聖旨,這幾日所經歷之事歷歷在目,卻忽感腦海之中猛地一滯。

……是那杯酒中的藥效?

她閉目半晌,再睜眸時眼中仍漆黑,等到藥效上湧,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蕩感。

奇怪,是什麽呢……她擡手撫摸了一下心口,運起內力調整身體,卻仍然察覺不到齊明鉞遞來的這杯酒水中,究竟藏得是什麽毒。

她沈吟片刻,逐漸地感覺到心頭一跳,一股鉆心痛意散發而出,她按住心口,電光火石般想到了什麽,也就是在這瞬間,遲滯的藥效猛地上湧,沈青鸞一瞬不穩,幾乎於堂中栽倒。

南霜猛地扶住了她,焦急道:“王爺?”

沈青鸞反扣住她的手,閉目緩了一下,腦海之中似有什麽東西一層一層地綻開,一塊一塊地撕裂,有狂浪不可阻擋的波濤洗滌腦海,連同她覆蓋著的心口,也乍起崩裂般的痛楚。

“王爺?……殿下?殿下!”南霜連忙道,“陛下不敢殺您,這必然是控制人的法子,只若聯絡到醫仙,便可……”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景王殿下擡手捂住了半張臉,墨黑的長發低垂下來。她修長的手指略微分開,露出一側緊閉的眼眸而混亂不定的呼吸聲。

她的內力功體絲毫無損,經絡通暢,毫無阻塞。但向來清醒的意識仿佛蒙上一層黑灰,好像有什麽漫入肺腑的寒刀利刃,將她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寸寸割掉。

讓她遺忘、使她冰冷。

“殿下……”南霜修眉擰緊,緊緊地看著她,“我去傳醫……”

“不必。”

沈青鸞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若非國手,於事無補。”

隨她字句進行,似乎又有什麽事情在記憶之中消解。沈青鸞隱約感知到,那仿佛是初雪的白日,所觸摸到的地方帶著一縷松竹清香……

她為求娶鄭玄而不惜入鷇,即便過程頗多艱險,也無須反悔。

思緒及至此中,沈青鸞驟覺腦中泛痛,於記憶中勾勒出玄靈子霜白的手指與腕部輪廓,卻又猛然停頓在此。

玄靈子……

沈青鸞怔怔地看著府中陳設,看向自己手中所拿之物,忽地問道:“鄭玄,他在哪裏?”

南霜倏忽一楞。

景王殿下竟會如此叫國師大人,實在罕見。南霜掩去不適的情緒,回覆道:“國師大人為前鄭相侍疾。”

沈青鸞慢慢地坐回座椅之上,將手中聖旨放置在側,仰首後倚,用手背遮了一下雙眼。

“早日聯系齊明珠,本王想知道,聖人這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為什麽會有一種……

讓她極度焦躁不安的感覺。

·

陰暗刑房,一燈如豆。

在旁侍奉的是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侍,呈著托盤,對面前這些沾血的白布視若無睹。

他呆立在那兒,像個什麽都看不見的小瞎子,好似連話也不會說。

慶曼婷扳著男子的下頷,將最後一塊白布從他臉頰邊剝落下來,看到這張被修正過的臉。

賀青洲原本便像他,如此一看,便更加地相似。若非是近身熟悉的人,怕都會認錯。

慶曼婷的手指觸到他的眼尾,看到那雙黑沈的眼眸,指尖從上半部分的眼部線條向一側輕輕滑過,好似在擺弄一件已經雕刻磨好的工藝品。

那雙眼眸卻在她撫摸的時候,睫羽微顫,湧上些許懼怕的神情。

慶曼婷的手在這一刻驟然停住。

她控制不住地慢慢用力,指甲在賀青洲的眼角邊留下一個殷紅的印痕,看到對方濡濕的雙眼與面龐,卻又在刺破皮膚的前一刻停頓住。

這是一個完美的作品,但卻不是她一心想要的那個人。慶曼婷緩慢低首,仔細地觀察著這張面龐。

不夠冰冷,沒有鄭玄那股天然而生的疏清的氣息,但已十分相似了。無論是淡色的薄唇,還是閉目時震顫的雙睫。

慶曼婷看著看著,神情漸漸變化,她猛地提起賀青洲的肩膀,將他狠狠吻住,尖牙如同啃噬般侵入對方的口腔。

比起親吻,更像是一種掠奪的獸肆意破壞,她撬開齒關,在其中掃蕩吮吸,力道極重,將對方咬出明顯的齒印與傷痕。

被扣住的男子低聲地嗚咽。

比起像一只離群索居的孤鶴,他更像是枝頭的黃鸝,鳴聲清脆的同時,也帶著令人想要摧毀的孤弱之感。

刑房之內備有炭盆,算得上寒冷。但在慶曼婷放開他的時候,賀青洲的身上還是隱隱出了一層冷汗。

疼。

削骨刮肉,不見光明。宛若在惡鬼的掌下,苦痛折磨幾乎尋不到盡頭。

賀青洲伏在地上,身上披了一件新換的青衫,裏面空空蕩蕩,未著寸縷。

而此地的主人——這個情緒反覆無常的女子,卻衣裝齊整,一絲不差。

瑩瑩的燭光之下,映出慶曼婷蒼白陰郁的面孔,她低下眼,在這個角度來看,幾乎像是一條冬眠初醒的蛇,還帶著殘冬的慵懶。

她指了指膝蓋,道:“過來。”

披著青衣的人慢慢地動了,對方盡力擺出溫順的姿態,略有些怯弱的伏上她的膝頭。

密密的墨發披著脊背落下來。

慶曼婷的目光就凝聚在他柔亮的發上,輕聲道:“你想不想離開這裏。”

在她視線望不到的地方,袖子裏慢慢握緊的手指蜷在一起。

沒有多餘的聲音發出來,賀青洲不敢回答。

慶曼婷也不指望他會回答 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繼續道:“過幾天,等沈青鸞把鄭玄忘得差不多了,我把你送到她身邊,怎麽樣?”

賀青洲身軀一顫,驟然憶起那時隨著月光揮落,停在他咽喉的寒刃長劍,以及對方半明半暗的明艷眉眼,雖帶驚怒,不掩天姿……卻在天姿之下,更教人膽寒畏懼。

他有些怕,比怕慶曼婷更怕那個人。

賀青洲憑著一張臉脫離煙花巷,脫離塵世苦海,卻也因這一張臉受了一百七十三刀,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人。他有時恍惚感覺自己並非是人,而是一件器物,在權力的擺布下塗上顏料、繪上色彩。

慶曼婷沒有聽到回音,臉上笑意未褪地擡起他臉龐:“你到那兒去,她但凡還對玄靈子有一份感覺,必然好好地待你。煙花柳巷,終歸不是這幅形貌的歸處。”

懷裏膝上,對方低低地應了一聲,嗓音帶著久未進水的沙啞。

那個人是凜冬之梅花、寒夜之月輪,是為人所尊重欽慕的男子。自己不過是托人餘光、各處輾轉的贗品罷了。

賀青洲閉上眼,感覺慶曼婷的身上十分冰冷,近乎沒有人氣。

他聽到對方在此刻響起的散漫聲線。

“鄭玄有天生毒癥。”她道,“你怎麽能沒有呢?”

賀青洲驀地睜開眼,不可思議地擡首望著她。

·

冰雪初消,冬春相接之時,寒意最重。

鄭玄圍好披風,毛絨絨的白色軟毛繞了一圈,遮住他脖頸間的肌膚。他手持白玉拂塵,目光下望,看到原本奔湧的江流凍結成冰,凝固不動。

“那座道觀來往之人稀少,適合修養。”

鄭玄轉過身,淡藍底色的披風將他籠罩住,但露在外面的手還是冰冷的,連手背下的血管脈絡都清晰可見。

常人氣血充足,血管便清晰虬結,交錯隱現。但他不同,是單純的皮膚薄而膚色太淺,冰冷之下會泛出青白色,才將血管脈絡映襯出來。

“父親。”鄭玄道,“我一言不留,便失去行跡,總歸不妥……”

“哪裏不妥。”鄭林看他一眼,淡淡回道,“你還年輕,不可太過相信世間的女子,你鐘情於她,可知她是否真的惦念著你?”

“……從古至今,若有相負之人,往往男子居多,父親大人何出此言。”

崇山峻嶺,江湧其中,密密的松林之後,道觀已近在眼前。

鄭林向道觀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道。

“玄兒,離開繁華之都,深山野林、冷泉寒江,實在太過清冷了。”

鄭玄靜默聽聞,目光也隨著父親向道觀那邊凝望片刻,並不言語,直到對方繼續發問。

“你可覺寂寞?”

鄭玄搖了搖頭,平淡道:“孩兒並不覺得。只是思及匆促離別,未告予景王殿下所知,焦慮難安,心似火燒。”

莽莽紅塵,繁華紛亂有何所戀?但一想到昭昭,便又覺得心焦如火熾,遠處的清凈安逸,也不過是困宥他的牢籠而已。

只是真正的牢籠,遠不止於此。

鄭玄攏了攏衣袍,將凍紅的手指放到唇邊呵了一口氣,感覺到短促的暖意來而覆離,白霧散開,融進嚴冬之中。

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寬闊掌心按了一按,隨之響起的聲音十分低沈,帶著些許歷經風霜的蒼老。

“陪陪為父吧。”鄭林道,“過了這道寒江,便如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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