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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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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燭火下,醫仙的面容忽明忽暗,淺淺地陰影遮掩了五官與輪廓。他看著沈青鸞,似是對這麽毫不猶豫的話語有些訝異,後話隨之停頓了一瞬。

“好。那麽可否告知我,景王殿下心裏那一位,是誰?”

“是當朝國師。”沈青鸞道,“鄭玄鄭長清。”

齊明珠聞言稍楞,忍不住道:“是明璣子的徒弟?”

沈青鸞想到十六公主死遁離宮前,應是在帝宮中見過明璣子或是幼時的鄭玄,邊思量邊應道:“是。”

醫仙點了點頭,緩緩換了口氣:“我以為我此生都不會再回到京城,都不會再踏入那個地方一步。”

他回憶了片刻,自嘲笑道:“似幻似夢,似夢似真。王爺執著於一位方外之人,不怕到頭來人我兩負,什麽都得不到嗎?”

沈青鸞望一眼窗外沈濃的夜色,站起身稍靜默了幾息,低聲回道:“真若如此,便是天理循環,我的報應。”

齊明珠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是不太明白這位當今聖人的寵臣、大權在握聲名廣播的景王殿下話語中的意思。

不過,她與鄭玄之間的事,彼此心證,無需他人明白。

·

待江南水患皆平後,沈青鸞未在江州多留,而是為齊明珠備了馬車,將這位離京多年的天家“公主”帶回京中。

那一日正是晴日,恰逢次日八月十五的中秋宮宴。齊明珠被安置在景王府中,而她親去謝恩。

皇帝讚賞之餘,提到自己近年來力不從心之事,似是有心詢問沈青鸞心中的東宮之選。可惜沈青鸞對這些皇子都暫無什麽考察,心中也並無人選。

景王府大賞之後,皇帝讓沈卿明夜入宮,共參中秋之宴。沈青鸞答應了。

當日有諸多安頓之事及醫仙入住等事務,尚脫不開身。中秋大宴,如不出意外,正可見到鄭玄。

這麽多日不見,她偶爾想起玄靈子,都有心火焦灼之感,前世從未體驗。雖不至痛楚,卻別樣悵然。沈青鸞自問這是否歸屬在動情一列裏,因缺乏經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這人間萬萬種劫數裏的“情”之一字。

天啟二十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皇帝高居帝位,左右手邊是姜太後與皇後易氏。下方盡是妃嬪女眷、宗親世族,與頗受重視的京中官員。宮女來往梭巡,布置妥當,席上歌舞升平,數十窈窕女子共舞霓裳,衣香鬢影,水袖交織,很有安寧之世的氣象。

編鐘與琴弦之間,紅衣舞女翩躚如蝶,形影飄然,樂聲浩蕩而不失典雅,弦聲悅耳,音律和諧。

沈青鸞紅衣華服,烏黑長發被玉簪及發帶束起簪過,衣衫上飛著一只金線繡成的鳳凰,用得技法很精致,卻又低調地處理摻雜過別色,使繡圖雖不見流光溢彩,卻有柔亮的色澤。袖口是層疊的流雲紋路,沿著朱衣飄蕩拂落。

她的位置離皇帝很近,與鄭玄更是對面相坐。

對方猶是一身素淡,發絲間摻雜的幾縷雪白未曾掩藏,看起來有些打眼。長眉星眸,清朗俊逸,縱坐在權欲之巔,紅塵深處,亦給人一種孤清寂寥、不容世中的錯覺。

像鏡子。沈青鸞支頷看向他,走神想到:像一面光可鑒人又脆弱無比的鏡子,不容得有一絲一毫的蒙塵。

她只是隨意漫想,鄭玄實則心性堅韌,宛若磐石,他的決定,旁人無法輕易撼動。這一點早烙在沈青鸞心中,在無數次無望的呼喚勸告中刻得越來越深。

諸臣皆用酒,玄靈子以茶相代,陪皇帝飲過三巡後,妃嬪之中雲波暗湧,祝壽話中一句套著一句。

臣屬中聽明白得少,聽不透徹得多,畢竟是後宮女子的交談。沈青鸞能夠聽得出那些一層一層的心思,卻覺得分外厭煩,只有看著玄靈子時,才覺得心靜些。

真的心靜嗎?不過是看著就開心罷了。

待交談落下一陣來,已醺醉的皇帝陡然垂首問道:“沈卿,朕記著……你還未成家。”

沈青鸞突然被點名,起身擡手道:“是。臣府中還未有王妃。”

坐在上首的聖人醉中沈吟,道:“沈卿心中可有人選,若無人選,世家的公子……乃至朕的皇子,朕做主,給你賜婚。”

殿中一時靜寂,眾人目光皆停在沈青鸞身上。

一旁的姜太後驀地擡眼,語聲劃破滿殿無聲,道:“皇帝這是醉了。皇後,你好生照應著。”

易氏口中稱是,正要去扶皇帝問候時,卻被挽著手按住。

聖人仍舊看著沈青鸞,似非常想知道她口中會冒出哪個世家子的名諱來。或是……哪個皇子也說不定。

沈青鸞略略移目,與鄭玄的目光正好相對地交織在一起。他手持白玉拂塵坐在原處,眸光疏清又深沈,從中只能看見岷山千裏雪,和長久靜默的黑暗。

這一捧清霜,真是觸之未及,都覺冷如冰。

在短暫的安靜後,沈青鸞啟唇道:“臣心中已有人選,並非皇子。只是他還未答應,陛下此時賜婚,臣恐怕委屈了對方。”

話音一落,緊繃的氣氛驟然松懈下來。皇帝添酒笑問一句:“配沈卿,不會委屈了任何人。你啊,提起兒女情長,終有幾分細膩女兒的情狀了。”

沈青鸞也笑了一下,回道:“臣的王妃之位,只留給他一人。”

眾人稱讚陛下待臣子親厚,又轉移到沈青鸞身上,說她情意深重。隨後不知誰最開始提,風向竟漸漸奇特起來,頗有幾分百官之間給女兒弟妹說親的意思。

沈青鸞在一邊旁觀,見到鄭玄添了盞茶,席上的膳食幾乎沒動,向旁邊的玉虛說了幾句話,便悄悄退出了殿中。

皇帝醉意更濃,姜太後不勝酒力方才先回了慈寧宮,而皇後招架那些後宮妃嬪,已分不出神來。

沈青鸞見狀囑咐南霜兩句,隨後便跟了出去。

夜空深藍,月色溫柔,觀來別有情致。而秋風漸起,常常拂動衣袖與衣袍,衣擺垂地便有時隱時現的沙沙聲響。

沈青鸞見到鄭玄立在蓮花池畔,正在宮宴外的長廊之下,青衫中映著一抹柔和月華,幾乎像是當即便能羽化一般。

她走路聲再輕,也會因這華服過長垂地發出的摩擦聲響暴露行跡。沈青鸞緩緩走近,立在他身畔。

氣氛太寂靜,仿佛真的遠離了塵囂一般。

她轉眸看向鄭玄,那雙素來只現寒光的鳳眸,從觸及到他的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許多。

“怎麽出來了?”沈青鸞問。

“煙火氣太重。”鄭玄像是輕聲自嘲了這麽一句,隨後提醒道,“你不在,陛下會找你。”

沈青鸞註視著他:“玄靈子走了,誰找我都不行。”

鄭玄聞言微怔,轉過眼與她對視,握著拂塵玉柄的指間越收越緊,道:“景王殿下……”

“不對。”沈青鸞截斷這句話,“不是這樣,不該這麽叫。我送你的東西,你看不明白麽。”

那個玉佩掛繩……鄭玄已將兩物合為一體,他拿出換了掛繩的雙鳳玉佩,面對著沈青鸞的是“碧海雲天”這四個字,玉質通透熟悉,正是貼身多年之物。

他將玉佩交遞到沈青鸞手中,低聲道:“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沈青鸞沒有接,而是握住鄭玄的手把玉佩擱進他的掌心裏,走近一步:“我夢到了許多事。夢到……繼皇帝位的是十二皇子齊謹瑞。”

她凝視著對方,目光毫無偏移。

“你覺得,那是夢嗎?”

被握住的手收緊玉佩,那種前世附身時被對方掌心包圍的觸感果然再度閃現。沈青鸞確認至此,揣測成真,已然摸到了事情真相。

她說:“它在你身邊,如同我在。”

鄭玄的目光凝滯片刻,月光漫過一池碧水,一直映到那雙幽然無底的眼中,蕩起一層閃閃發光的鱗波。

隨後,他的手被驀然攥住。那根白玉拂塵被修長有力的手指往外一挑,孤零零地滾落到長廊地上,發出一聲珠玉相擊的脆響。

鄭玄幽黑的雙眸中,對方的面容映得越來越近,那種氣息環繞過來,拂出一片滾燙的溫度。

他聽到沈青鸞的聲音。

“玄靈子,你現在若是說一句不願意,我許你反悔。”

這嗓音壓得又低又柔,攥住他手腕的動作卻力道十足,半分也掙脫不開,可見言行相悖,分明不會放開他。

沈青鸞沒有聽到鄭玄說一個字,但那只落了空的手卻緩緩折回,扣住她的指節。

兩世回憶接連交錯,壓抑已久的熾烈心火在這個動作之中驟然大作。沈青鸞感覺自己渾身都在冒著熱氣,胸腔裏那顆冷血無情的心臟翻騰出幾乎沸騰的溫度。她側首觸上近在眼前的那雙唇,雙唇微涼,仿佛是在親吻一捧將融的春冰。

鄭玄的氣息驀然一頓。

流動的巖漿終於尋至歸所。

殘冰被吻化了。

夜幕早秋,月影穿過長廊,無聲無息地投在壁上,照出相依的影。

沈青鸞一步步逼近,要更加地貼近對方,毫無饜足地索取更多的涼意。鄭玄不得不隨之而退,直到兩側風聲慢,背後抵到了映滿月光的廊柱上。

退無可退的境地之中,面前的人依舊貪得無厭。她繞過手臂,手心貼著鄭玄的肩壓在柱邊上,半分君子之禮、男女大防,都不放在眼裏。

沈青鸞篤定鄭玄不舍得咬她,更不給對方推拒的餘地。

她已給過玄靈子拒絕的機會了。那麽,現在所獲得的,全部都是她的。

鄭玄……

她的手從肩膀撫上去,隔著這件青色的道袍按在他肩上。幾乎像是攻城略地般地取得了上風。

風拂雲絮,明月掩面。池中蓮花釋放出最後的芳華,透出一縷幽遠清香。

“玄靈子,”沈青鸞凝望著那雙宛若夜空的雙眼,聲音低如私語,“現在,你不能後悔了。”

鄭玄的氣息還沒有恢覆平穩,他這兩世都從未想到自己會做出這種膽大妄為的事,但觸上沈青鸞的眸光時,忽有一種從骨子裏滋生的放縱之感。

什麽無欲無求。

什麽戒律清規。

什麽方外之人不沾紅塵事……

他聽見自己說:

“好。”

是你,九死不悔。

作者有話要說:  是你,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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