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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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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鸞歸府時,已過三更天。

太子薨的消息壓抑未發,而京城的時局氣氛卻早已驟然變幻,處處皆如琴弦緊繃。

沈青鸞除去一身寒氣,往堂中進時,正見齊謹言佇立的背影。她回到座上,單手托起女婢呈上來的溫茶,啟蓋抿過一口,等著對方先開口。

與齊謹言隔世相見,猶似昨日。她曾以命相報過,也深深體會世事之荒唐,如今當面,雖無莫大的恨意,卻也煩躁不堪,想來心中,大抵還是有些郁結的。

齊謹言側過身來,喚道:“昭昭,你去哪兒了?”

沈青鸞握著盞蓋的手微微一滯,一雙乍起冰寒的鳳眸緩緩地擡望過去。

她以前曾問起齊謹言,如何得知她的小字,齊謹言說是她兒時昏迷,口中呢喃間自稱昭昭。然而諷刺的是,昔日卻是她一眼認出齊謹言,對方卻要仔細回想過才能憶起當年救過的小女孩,如此沖突的兩件事,自己卻絲毫不曾懷疑。

“五皇子。”沈青鸞放下茶盞,“我問你一件事。”

這種語氣與稱呼都不對,齊謹言鎖眉凝神,道:“你說,我定然知無不言。”

茶水搖晃,浮沫一層層聚而又散,翠湯間升起一縷白霧,繞著沈青鸞修長的指節,她的聲音平穩無波,好似對答案並無多少期待。

“當日救我的,真的是你嗎?”

齊謹言眉尖一跳:“不然,還會有誰。”

意料之中的應答遞入耳畔。沈青鸞閉了閉眼眸,很輕地嘆出一口氣,自語道:“我真該自剜雙目,向長清謝罪。”

長清是鄭玄的字,齊謹言自然知曉。他驟聞此語,猛然怔住。今朝沈青鸞與鄭玄相見,在殿上說了什麽,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熟知在心,鄭玄可絲毫沒有提及……

冷夜寂空,風從窗間滲進室中,骨血發寒。

沈青鸞側首捏了捏眉心,覺得四周都充斥散發著如毒液般腥甜的空氣,她嗅進肺腑中,幾有作嘔的厭惡。

“殿下回去吧。”她說,“以後,不必來了。”

“昭昭……”

“滾。”

這個字又平又穩,從睫下擡起的鳳眸,有宛若利器淬血的寒光。

“你怎麽敢……”這話脫口到一半,齊謹言便立即住了口。

齊謹言出身天家,即便並非嫡子,也從未曾有人如此對他講話。可他與沈青鸞合作多時,對她的性情和過往也算是調查了解過,沒有她不敢的事情。

齊謹言只當隱瞞了真正救治她的人,算得上是事情敗露,惹了沈青鸞不快,卻又覺得自己當時留她在永寧殿,亦屬救命之恩,便猶有不甘。這口氣壓在心裏翻沸,如何都洩不出來。

“下次相見。”沈青鸞不曾把視線落到他身上,只是淡淡地一句,“不要妨礙我的事。我會殺你。”

這是最後的寬宥,她沒有去看齊謹言究竟是什麽表情,對此也沒有任何好奇。

醜時一刻,五皇子轎輦離開景王府,歸宮。南霜在府門望著齊謹言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之後再回到沈青鸞身畔。

沈青鸞對太子薨之事稍作布置,隨後轉而對南霜道:“我讓你尋的人,可有眉目?”

南霜回道:“醫仙大人雲游四方已久,屬下派人一路打探尋找,目前還未有音信。”

沈青鸞沈思片刻,又問:“前國師明璣子是醫中聖手,連他也對長清的天生病癥束手無策麽?”

南霜是頭一回聽沈青鸞這麽叫鄭玄,心尖兒都跟著抖一抖,加上今夜的事,不知道這位究竟是個什麽心思。國師大人固然清俊出塵,是絕頂的好皮相,但沈青鸞從未因誰的容顏之美,便多一分的憐憫留意。

這兩人的身份都無比貴重,真若結了姻緣,婚嫁之中,究竟是誰娶誰嫁,是王府多一個景王妃,還是國師府添一位國師夫人,恐怕還需好好掰扯一番。

南霜答道:“明璣子縱然是醫中聖手,亦有人力所不能及之處。”

沈青鸞扶住額頭,指腹抵著太陽穴沈思須臾,吩咐道:“告訴江州那邊,尋到醫仙的蹤跡,不要輕舉妄動,也不得貿然說明來意。先跟好了。”

“是。”

她前世曾與醫仙妙閻羅有過一樁交易,對此人的醫術脾性還算了解。只是那時她並非求醫,而是求一味讓人無法翻身,又不至於死絕的毒藥。

沈青鸞閉上眼,腦海中閃過來的前世光景一遍又一遍的重現眼前,她擡手撫住心口,內中百味陳雜,交纏難言。

·

與此同時,國師府。

府中的陳設向來清雅別致,而又不失世家華貴。鄭父乃侍奉先帝的老相國,早已致仕雲游去了,當今的丞相李凝,乃是鄭父的門下弟子,故而嚴格說來,李相國當是與鄭玄有舊才是。

林慶伴鄭玄歸來時,已忍不住問:“您怎會去哪種地方?那樣的紅塵喧囂之所,老大人與明璣子大人從不準許您到那兒去……您身子不好,能養到如今可以習武馭馬的程度,已是天賜的恩惠。您不可不顧惜自己啊……”

鄭玄熟知林慶的脾性,也不回言,讓他瑣瑣碎碎地念完了,才寬慰道:“我只是作陪。”

林慶是鄭父身邊兒的老人,說是看著鄭玄長大的也不為過,他正值盛年,武功超凡,難逢敵手,看護少主人以來,從未出過差錯,哪成想今兒讓沈青鸞那個活閻王把鄭玄擄到坊間聽曲兒去了,現下正是心似火燒的時刻。

“景王是什麽樣的人,您還能不知道麽?她是一等一的無情心肺、狠毒肝腸,少主人可不能沾惹了她……”

“噓。”鄭玄不願聽這些,擡指抵唇停了這話,溫聲道:“我有些累了,林慶,饒了我吧。”

林慶哪裏見得鄭玄這樣,連忙喚玉虛來服侍,又囑咐道:“今兒您折騰晚了,好好休息。外面兒的話,咱就當沒聽過這回事兒,左右都是等旨意才好。”

說著向旁邊人叫了一聲:“玉虛,晚上除了你,不可再使喚旁人進去了,擾了你師父。”

玉虛乖巧點頭:“是。”

待林慶離了主室,玉虛擡手為鄭玄解了外披,放置好白玉拂塵。側身解帳時,才向鄭玄道:“天都快亮了,師父稍稍歇息一下,明日還有得強撐。”

鄭玄知曉他說的是太子殿下去世之事。明日下了旨,是國喪重孝,依例循例來辦,幾天不合眼也屬常事。他有道家人身份,許還好些,但沈青鸞那兒,就是實打實的要硬挨了。

玉虛點了一盞小燭,放在遠處些,讓室內不至於漆黑,便聽到鄭玄問:“景王殿下回府了嗎?”

“早回了,我幫您留意著呢。”玉虛答:“回了沒多久,五皇子便走了,也不知究竟說了什麽。”

燭臺擺好,火光柔和地亮起來,窗牖合得很緊,半絲風也透不過來。

“師父。”玉虛忍不住多言,“您就聽林慶的吧,我看著,景王殿下實在是不好碰啊……”

鄭玄望過去一眼,沒有聽下去,道:“你回去休息吧。”

玉虛以為他師父要動朝中勢力,似是會先碰這個硬骨頭景王,才出言勸告的。如今見鄭玄心意未改,也只好落下竹簾,轉身出去了。

午夜已過,天邊已不似純然的夜幕了。鄭玄耳畔還回蕩著林慶對沈青鸞的那幾句評價,在心裏無聲地想道。

沈青鸞是什麽人,沒有人比他能看得更透。

天資卓絕,手腕出眾,有容人之量,亦有取舍之道,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

他落下手,從枕畔摸到一塊冰涼的玉佩,上面雙鳳盤旋,內外刻字,一面是“天下靖平”,一面是“碧天雲海。”

指腹摩挲著這塊玉佩,就仿佛前一世烈火加身的觸感猶在身畔。他擡起手,眉心抵住玉佩邊緣,想起他在山中竹苑時,聽聞沈青鸞死訊的那一剎那。

茶傾弦斷,萬物同悲。

她為齊謹言奪得萬裏江山,為大啟的安定拔除諸多禍患,然後被新皇賜酒,赴身黃泉。

而鄭玄的前一世,也明知攝政王遞過來的,是一杯可能置他於死地的毒酒,卻還願意放手一搏。把壓抑的戀慕與渾身的骨血,都融化進這杯酒中,當作成全二字贈予對方。

只是,沈青鸞看錯了人,他也錯了。

摻雜著幾縷雪白的黑發落在床榻上,伏在繡著白鶴的錦被繡紋之間。鄭玄閉上眼,很輕地吻了下玉佩,聲音低而溫潤。

“昭昭,這次,我一步都不會退。”

這塊雙鳳玉佩,是得知前世沈青鸞死訊時,便想辦法截留在身邊的。後來重入廟堂的那些孤獨寂夜裏,幸好一直有它相伴,也不至於茫然之時,連自己的方向和目的也會失去。

仿佛貼身留著,握緊在手中時,她並未死去,而是靜謐無言地陪伴在身側一般……如果沒有玉佩作證,前世種種,真如一場幻夢。

幸好。幸好一切都能重來,幸好昭昭沒有看到他最無情、最冰冷的一面……

·

景王府。

帳幕低垂,珠簾輕晃。在憧憧燈影之中,一只修長白皙的手猛然抓住床柱,發出不大不小的叩擊聲。

外頭被驚動的女婢添了盞燈,隔簾問:“……主兒?”

沈青鸞的聲音遲鈍了片刻再響起。

“無事,回去睡吧。”

她緩緩松開乍醒時所抓到的東西,另一手摸了摸臉,指腹擦著眉心到臉頰,很輕地撫過去。然後再折回手,仔細地撫摸了一遍,分辨著觸感的不同。

……不對,剛剛感受到的……

難道,是錯覺麽。

作者有話要說:  昭昭,是玄靈子才能叫的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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