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雲芙瑤便帶了劉嬸和杏兒去寥香館謝恩。誰知在門外等了許久，只見那清雲掀開簾子，見了她並不行禮，也無半點微笑，眼睛只瞧著地面，一臉冷淡的說：“我們主子今日有事，不方便見客，她讓你們過幾日再來。”雲芙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既然主人有事，自然不便強行進去，她也沒講什麽，三人轉身便向院外走去。

誰料一連幾日過去，都是這樣的理由，雲芙瑤倒是也不氣餒，日日都去。見不著紀雨菲，就帶著劉嬸和杏兒從寥香館閑逛著回到陋室，一路談笑，賞花游園。

回到陋室後，看養花草，煮飯洗衣，三個人談笑風生，十分愉悅，雲芙瑤還將前世自己愛吃的幾道小菜做法簡單教給杏兒，宮保雞丁，肉末煮豆腐，三色蛋，焯茄盒。杏兒倒也聰明，一做之下，竟有六分相似，大大滿足了雲芙瑤的口腹之欲，身體也飛速的好轉起來。這幾日倒是她來到這九王府最舒適愜意的時候了。

不知不覺間，時間飛逝，已是半月有餘。這一日，清雲用同樣的理由打發走雲芙瑤幾人，便放下簾子，按照藍的吩咐仍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

屋裏卻是傳出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聲音隱隱綽綽，聽不清什麽內容，她有心想要走近一些，卻又忌憚著照藍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總是圍繞著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打轉，她有時故意迎了上去，眼睛的主人卻又假裝若無其事地看向了別處。這樣的情形多了，她也漸漸有點明白了，在這兒寥香館裏，她是極其不受主子信任的，那照藍大概就是得了主子的命令，監督她日常生活的。

站的久了，雙腿發麻，她輕輕抖動著，嘴裏忍不住輕輕地哈氣。

又想起那日，她因為犯了錯，別罰跪在廊前，雙腿也是這般的發麻。突然照藍來到身邊，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主子叫你進去呢！”她顫顫巍巍地起身，不知道梅含煙叫她所為何事，總不成還要再加倍懲罰她？

進了屋，她站在梅含煙的對面，雙腿顫抖，她咬牙撐著才不讓自己的身體摔倒，牙根都咬的發疼發酸。梅含煙輕輕一撫鬢邊的散發，嫵媚的一笑：“清雲，我想把你送到新側妃面前伺候，你可願意？”

清雲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心裏惶恐極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得罪了這位王爺面前的紅人，說這種話來試探她。

她一咬牙，大聲道：“奴婢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竟讓主子想趕走奴婢。若奴婢有哪裏做的不好的地方，請主子責罰，奴婢自當承受，請主子收回成命，不要趕走奴婢！”說完便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梅含煙撲哧一笑，頭上的四蝴蝶銀步搖晃來晃去，那吹來的幾只蝴蝶在空中悠悠地轉動起來，仿佛要活了飛起來一般。她的臉便在光線中一明一滅，有了錯雜的光斑。

旁邊的照藍也笑著開了口：“瞧你那樣子，咱們王妃又沒罵你，也沒說罰你，你怕什麽？素日裏王妃對咱們體貼有加，從不為難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你說是不是？”

這話一說出口，清雲還能說些什麽呢，她只能低頭垂眉，盡量將自己的面容躲得嚴嚴實實回答：“是，王妃對咱們是極好的，平日裏我們也常說能伺候王妃是三生有幸，福氣不小。”

梅含煙滿意的笑了，這是個乖巧聽話，而且又十分伶俐的女孩子，送到紀雨菲身邊，一定能在寥香館裏看見聽見一些東西，並能想辦法傳到她這裏。那紀雨菲甚是難纏，若她親自去，必然什麽也見不到，不如在寥香館裏安插一個屬於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這一刻，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地遺忘了一些東西。梅含煙遺忘了就在前幾天她還手持一根簪子，活活痛死了一個無辜的奴婢，只為宣洩心中的怒火。清雲也忘記了就在剛才因為一點小事做不好，就被梅含煙呵斥罰跪在屋檐下，一跪便是半天，酸痛腫的幾天都不能好好走路的膝蓋。

大家靜靜地笑著，有人吩咐著，有人接受著。吩咐的人理所當然，接受的人迫於無奈。

看她還算乖覺，梅含煙滿意的點點頭，使了個眼色，照藍順勢將清雲扶了起來，按著她的肩膀往一張凳子湊去。

清雲哪裏敢坐，渾身僵硬著用力，她素日裏常做體力活，渾身有一把子力氣。照藍是梅含煙的貼身大丫鬟，也就是這惜月閣的丫鬟總管，雖說比主子不如，可比起她們這些人也是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平日裏照藍只是陪在紀雨菲的身邊，雜活大部分還是這些小丫鬟所做，她只需要下命令而已。至於她自己，只要下了值，便有一個小丫鬟采風貼身伺候。在這惜月閣的仆人眼裏，她便是第二個主子了。

照藍雙手往下壓了幾次，竟按不動。雙手酸軟時，便在心裏痛罵這清雲簡直是木頭一根，讓你坐肯定是主子允的，否則我一個奴婢哪兒敢做主，偏偏你還這麽小心翼翼，裝腔作勢幹什麽！她心裏有怨氣，況且那梅含煙還在旁邊守著，雖然按不動清雲的身子，卻也不敢松手。

梅含煙皺著眉頭看她們之間的拉鋸戰，對手下人頗為無語，她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滿意的看到威懾力不錯。兩人都從咳嗽聲中聽出了梅含煙的不滿意，照藍雙手離開了肩膀，清雲也順勢坐了下去，但不敢完全坐實，只是半個屁股虛虛地靠著凳子，身子僵硬地挺著，看起來頗為別扭。

這個時候，梅含煙也無暇顧及清雲什麽姿勢了，她淩厲地看了一眼照藍，照藍雖然力氣小，但畢竟跟隨梅含煙多年，那眼神裏催促的意思還是能理解出來的。

照藍默默吸了一口氣，說道：“清雲，王妃之所以把你派到寥香館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給你。”

她講到這裏，故意停頓了一下。清雲也聽出來那話裏的言外之意，不禁將單薄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你也知道，王爺最是疼愛咱們王妃的，其他不說，但是賞賜的東西屋裏放都放不下。”她話鋒一轉，“但是，現在王爺娶了新側妃，咱們王妃是個心慈綿軟的，但就是不知道那新側妃是個什麽樣的人。把你派過去，一來是伺候新側妃，二來嘛，那蓼香閣有什麽事情，也希望你記掛著咱們惜月閣的舊情，好過來通知一聲，你也不忍心看見咱們王妃吃虧不是？”

清雲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派自己過去做間諜了，王妃想知道那紀雨菲的一舉一動，關鍵時刻，指不定還要派自己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種事情，她自然是不願意的，這惜月閣裏奴婢不少，自己不是其中最聰明伶俐，最能言善道，最楚楚可憐的，不如如實回稟王妃，自己確實做不了這種事情，請她再另尋一人吧！

她這種小小心思，輕易就被梅含煙看穿了。她鳳目微微瞇起，這清雲，吃了熊心豹子膽，主子派她做事，居然還想著推辭，派她去蓼香館，那是看得起她。

眾多的奴婢中，她挨個想過，那些聰明能說的太過於紮眼，這清雲說破天也只能算是清秀，一臉憨厚老實相，構不成什麽威脅，那紀雨菲便不會特意去關註。自己深思熟慮過，才下了這樣的決定，這清雲竟敢敬酒不吃吃罰酒，真真是反了她了！

梅含煙緩緩地開了口，聲音裏帶著一絲冷意：“我記得當初和你一起被賣入王府的，還有你那個妹妹，如今似乎在大廚房當差，我記得沒錯吧？”

照藍趕緊接口道：“主子記得沒錯，名字叫清荷。清雲啊，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你那妹妹想一想。長年累月在廚房裏做活，能有什麽前途，過上幾年，也不過是配個小廝罷了。若是個品行端的，還算不錯，若是個二混子，那便是個火坑啊！”

說到此處，她斜著眼看了看靠在凳子上一臉蒼白的清雲，“再說了，廚房裏最是危險，又是火啊又是刀啊，一個不小心那便是要見血啊。你說一個女孩子萬一不小心傷了臉，這輩子可不就毀了麽？你是姐姐，怎麽能不為妹妹打算呢？”

清雲身子一軟，從凳子上便滑落到了地上，她萎縮在地上，似乎一下子被人抽掉了筋骨。她不是傻子，怎會聽不出照藍話裏話外的威脅？她如果不同意，那妹妹在廚房裏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輕則被打被罵，重則…….她不敢再往下想去了，那些血腥的畫面卻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自父母去世以後，她和妹妹相依為命，天大地大，也只有彼此是對方的親人了。母親臨死前，還拉著她的手，大口地喘著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雲姐兒啊，以後就只有靠你照顧妹妹了，苦了你們啦……”妹妹當時年紀尚小，只知道靠著母親哀哀地哭個不停。直到她大力的點頭，哭喊道：“娘，我知道了，我一定照顧好妹妹！”母親這才放心的閉上了眼，雙手一垂，便走了。

給父母下了葬之後，她們姐妹兩過了幾年苦日子，她下地妹妹便睡在地頭，她割草妹妹便給她送茶。雖然一日三餐都是清湯寡水，有時甚至要餓肚皮，但還算快樂自由。

可她漸漸出落的清秀起來，鄰村的豪紳看中了自己，派人來說要娶為第十五房姨太太，她怎麽肯，那豪紳已經古稀之年，父親若在世，那豪紳比父親的年齡還要大些，身體早已虛弱不堪，且娶她只是為了沖喜，她嫁過去不是守活寡麽？

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日日都有人來到家門前騷擾，她一咬牙，帶著妹妹將兩個人通過牙婆簽了死契，賣入了九王府。

為奴為婢，也好過去做人家的小妾！入了王府，姐妹兩雖說很少見面，可每月總會找個機會，不是你去看我，就是我來看你。雖說有時會受些委屈，可她對現有的日子還算滿意。

誰知，平地起波瀾，主子精要她去做這樣的事，她不去，那妹妹怎麽辦啊？再想到母親的囑托，清雲深深地垂下了腦袋，認命吧，也許，這就是她的命啊！

照藍看清雲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就知道她已經屈服了。心裏冷笑一聲，面上卻做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樣子，親自彎腰將清雲重新扶回了凳子上，柔聲道：“這就對了，好好替主子做事，斷斷不會虧待了你。”

梅含煙接口道：“還有你妹妹，過幾日我便將她從廚房提上來，先做個二等丫鬟，到時候還能配個管家，自己做一院之主，還不好麽？”

清雲木呆呆地坐著，面無表情，半晌了才開口說：“多謝主子。”梅含煙還等她再說幾句表表忠心的話，那清雲卻又將嘴巴閉的死死的了，梅含煙心裏一陣惱怒。

按她素日的脾性，這時候早就一個窩心腳踹了上去，連帶著將人罵個狗血淋頭。此時卻強行將怒火忍了下去，親自拉起清雲的一只手，細細摩挲著。清雲渾身汗毛乍起，雞皮疙瘩滿身，想把手縮回來，可又不敢，只能僵硬著任由梅含煙拉著。

梅含煙摩挲了一陣，伸手從頭上取出一支將一個照殿紅鑲嵌的簪子放在桌子上，輕輕往她的方向推了一推：“這是之前王爺賜我的，你看這紅色，多純正，多細膩…….”

她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酥入骨髓，清雲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意看向了桌上，那照殿紅果然成色極好，是她從來也未遇到過的名貴之物，哪個女子不愛美，她眼裏像是有個鉤子一樣，黏在了簪子上不舍得離開。

她這副神情落在了照藍眼裏，心裏頗有些不屑，剛才還裝的一副一本正經的高傲樣子，如今看到了這簪子，什麽本性都露了出來。

她看向梅含煙，對方也正在看她，輕輕頷首示意，照藍便主動伸手將簪子拿起，塞到了清雲手裏。

清雲握著簪子，像是握住了正在燃燒的火炭，通紅炙熱，灼的她手心疼痛難忍，她真想一揚手就將這簪子扔出去，可是卻沒有勇氣，只能將那簪子握的更緊些，更緊些。

就這樣，她第二天便被送到了寥香館，這裏沒有了熟悉的姐妹，身邊卻只有監視的眼睛。她每每堅持不住的時候，便會在深夜裏拿起藏在被窩裏的那根簪子，躲在黑暗中從頭摸到尾，再從尾摸到頭，眼前浮現的是小妹那純真的小臉，淚水悄悄地從臉頰上滑落。

到了清晨，一切恢覆平靜，簪子仍然藏在無人知的角落，小妹依舊內心深處，她還是那個老實本分卻處處被防的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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