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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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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暮雲還是做了幾個夢,夢裏場景轉了好幾回,似乎有很多人。醒來卻記不大清了。

天色初曉,她沒了睡意。

把八爪魚一樣扒在身上的懷玥挪開,暮雲坐起身,覺得腦袋有些昏沈,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受了涼。

摸了摸額頭,不燙。

她適應了一下,輕手輕腳的下床,去了隔壁書房。

進門正對著的是一扇落地窗,右手邊是一排高高的書架,桌椅和地板的顏色一樣,是深色的實木。

在這樣的雨天顯得有點沈悶。

書架大約有五六層,上面整整齊齊的擺著中外名著。但從書脊的新舊程度來看,大約也沒翻過幾本。

暮雲的手指從書脊上劃過,最後拿了本《夜航船》。

小時候父親的書桌上總是擺著這本書,傍晚的時候,會把她抱到膝頭,教她認裏面的字。

他說這是本奇書——

從天文地理、四方星象到三教九流,應有盡有。

小時候最感興趣的大概是裏面的神仙鬼怪,比如雷神-的名字叫“豐隆”,電神-的名字叫“缺列”……

暮雲拿手背拂過封面,坐到窗邊。光線不是很亮,但看書已經足夠。

……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走廊裏傳來腳步聲。懷宴敲門進來,“還真在這,懷玥說找不到你。”

暮雲擡頭。

懷宴這才註意到她是坐在地上的,手裏還拿著書。

“這樣看書對眼睛不好。”

“沒怎麽看。”暮雲說,“發了會呆。”

“那坐地上也不行。”懷宴幾步走過去,把人拉起來,“這種天,小心著涼。我等會讓人給你送張沙發進來……”

“……”

暮雲打量著懷宴鼻梁上那副金絲框眼睛,心裏有些惋惜——明明是斯文敗類的好苗子,說話怎麽總跟個老學究似的嚴肅。

“看我幹什麽。”懷宴不滿她走神,“聽到沒。”

暮雲沒聽到,但還是點頭。

“我剛說什麽?”

暮雲:“……”

“——下去吃早飯。” 懷宴無奈重覆。

暮雲下樓的時候,懷玥和懷漾正吵得不可開交,聽起來似乎是為了爭搶一只溏心的荷包蛋。

懷玥的叉子已經晃到了懷漾盤子裏,“戰況”激烈。

跟一對冤家一樣。

張顯成聽的頭疼,“讓劉姨再做一個不就行了。”

劉姨是家裏的保姆。

懷玥小脾氣上來,“我就要他碗裏那個。”

張顯成只想快點清凈下來,朝張懷漾一指:“讓給你妹妹。”

懷漾:“……”

懷漾無動於衷。

“媽!”懷玥耍賴搬救兵。

“媽!”懷漾懶懶的跟著喊。

但一擡頭看到樓梯上緩緩走下來的懷宴,兩人又雙雙收斂。

眾人都落座後,陸媛才化完妝姍姍來遲。她顯然聽到了剛才的動靜,並且見怪不怪,隨口問了句:“又怎麽了?”

懷玥看了自家大哥一眼。

“——沒。”

但沒搶到還是不甘心,於是嘴快胡謅道:“二哥搶姐姐的荷包蛋。”

張懷漾:“……?”

兩人對視。

懷玥朝她森然一笑,露出兩個尖牙。

陸媛“哦”了聲,“那就讓給她唄。”

聽起來是不大客氣的。

甚至可以說有點陰陽怪氣。

似乎搶荷包蛋的變成了暮雲。從一場小打小鬧,變成了計較。

言語間的傷人七寸從來不需要疾言厲色,這種明晃晃的不待見用近乎“施舍”、帶著“輕蔑”的語調說出來,屋子裏的親疏遠近一下子分明。

暮雲喝粥的動作頓了頓,沒說話。

餐桌的氣氛凝滯了兩秒,連懷玥都安靜下來。

只有暮雲還在靜靜的喝粥。

——似乎什麽都沒感覺到。

張顯成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小孩子之間開玩笑,你說話——”

他似乎也不知道怎麽繼續。

陸媛的態度讓人不舒服,他怕外甥女多心,但說開了似乎更難看。

像一團捋不順的亂麻。

暮雲其實不大在意。

舅媽的態度她不是第一天知道,人的脾氣也不可能突然改變。

況且——

這種時候只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她又想起謝圖南。

這副面對什麽都坦然鎮定、讓人看不穿情緒的厚臉皮,有他言傳身教的功勞。

言傳身教。

……

暮雲琢磨了一下這個詞,喝粥的動作終於徹底頓住。

“暮雲。”張顯成似乎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話題:“今天有什麽事嗎,要不跟舅舅去趟公司。”

沒管陸媛反對的眼神,張顯成繼續道:“既然辭了工作,就到公司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管理崗位,舅舅幫你安排。”

聽到“管理”連個字,陸媛坐不住了:“張顯成,你親生女兒你不讓去——”

“媽。”懷玥只懂表面意思,秀眉一皺,直楞楞的打斷,“我不要去公司。”

陸媛:“……”

她生的是塊叉燒吧?

暮雲放下調羹道:“不了舅舅,我等會還有事。”

到公司上班這話張顯成已經提了兩次,不過她的確沒有留在北城的打算。

“真有事?”張顯成狐疑,“你可不要騙舅舅。”

暮雲:“要去趟醫院。”

張顯成:“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暮雲說,“是去探望一個老師。”

“大學老師?”

“不是。”暮雲頓了一下,眼睫微垂,然後慢吞吞的繼續:“是我爸爸的博士生導師。”

餘光裏,張顯成的擦手的動作頓了一下。

“祝教授?”他遲疑著問。

暮雲:“嗯。”

張顯成:“他生病了?”

暮雲:“腦腫瘤。”

張顯成嘆口氣,“我不是他直系學生,但也聽過他的課,改天也該去探望。不過你怎麽會知道……你那時候才幾歲。”

暮雲沒多解釋,只道:“小時候見過的。”

……

吃過早餐,暮雲回到房間,把門反鎖。然後打開行李箱,從最裏層抽出幾張紙。

是一份覆印件。

她沒細看,對折後放入隨身的小包裏。

出門的時候天還陰著,暮雲沒坐地鐵,開了那輛紅色的保時捷。

半路果然飄起小雨,導航一路飄紅。

車裏太安靜,暮雲打開音樂列表。思索數秒,最後放了陳奕迅的《歲月如歌》。

歌詞過耳,她沒細聽。

點開和九九的微信聊天框,上一條還是九九發的:【你和謝圖南到底怎麽分的】

暮雲抿了抿唇,打算徹底忽略這句話。

她在輸入框慢慢的打:【在醫院?】

隔了幾分鐘,車緩緩往前挪了一點。

九九回:【在】

暮雲:【忙嗎】

“沒哪天不忙的。”九九發的語音。

話是這麽說,但聽不出抱怨,只有淡淡的自我調侃。

“你過來嗎?”她又問。

暮雲:【嗯】

“我上午有個手術要跟,你要不……”

九九話沒說完,那頭又過來一條:【但不是找你】

“……”

九九的話戛然而止,她面無表情的上劃,取消發送。然後切到語言模式,輸入一排整齊的微笑表情。

後面跟著一個簡單的:【哦。】

暮雲想了想補充:【辦完事過來找你】

九九:“……”

倒是不必。

還沒等她發表自己的看法,暮雲又來一句:【但你得先幫我辦件事】

九九:“?”

呵呵。

她飛快的回:【是這樣,我覺得我們不用見了】

暮雲:【住院部1018病房,幫我看看,今天有沒有人過去探視】

九九:【?】

暮雲:【最好悄悄去】

“……”

聽著跟做賊一樣。

九九:【住的誰?】

暮雲:【……】

九九:【不說我自己查了】

暮雲:【謝圖南】

九九:【???】

暮雲慢吞吞的打了後半句:【…的外公】

九九覺得自己坐了趟過山車。她深吸口氣,咬著牙一字一頓的回語音:“你一句話分幾段的破毛病能不能改改?”

暮雲:【能】

九九一口氣嗆著不上不下。

在九九刨根問底之前,暮雲又飛快的打下一句:【我在開車,具體見面說】

……

九點半,暮雲到了醫院。她給九九打了個電話,響鈴三秒就被掛斷了。

隔了一刻鐘,她收到九九微信:【他來過,剛走】

暮雲把車停在住院部旁邊,放心的上了電梯。

手機又震了一下。

九九:【但是我和謝圖南碰上了】

盯著屏幕左上角的“對方正在輸入”,暮雲有種不祥的預感。

【然後?】

九九:

【他問我為什麽在這】

【我編了個理由】

聽起來還算正常。

暮雲:【嗯】

九九:【但是——】

“……”

暮雲的心又提起來。

她不是很想知道但是的內容。

但九九的消息還是來了:【你剛剛打電話的時候,我們剛好在說話,他應該看到來電顯示了】

“……”

暮雲冷靜的回:【他走多久了】

九九:【他進電梯,我發的你消息】

暮雲默默的算了一下時間。

也就是說,她進住院部大廳的時候,謝圖南剛好坐電梯下來。

但是她剛才一直在看手機,因此沒註意周圍。

應該是沒有見到的。

也不重要。

現在重要的是——

暮雲把手伸進包裏,摸到那兩張薄薄的覆印紙。她輕輕的攥拳,感覺到指尖出的一點薄汗。

……

病房裏,祝教授戴著老花鏡在看報紙,手上還打著吊瓶。

暮雲進去的時候,聽到旁邊照顧的護工在苦口婆心的勸:“謝先生剛才走的時候叮囑您不要看書。”

“我就看一會,不妨事。”

祝教授說完,擡頭見到暮雲,和藹的請她坐下。

有人探望,護工也止了話,動作麻利的倒來一杯溫水。

暮雲道過謝,捧著水杯,思索怎麽開口。

“邱阿姨。”祝教授叫住護工,“你先出去一下吧。”

這是有話要說還不讓聽的意思。

門輕輕的帶上了。

祝教授疊好報紙,放到一邊的床頭櫃上,看向暮雲:“現在沒人了。”

暮雲眨了眨眼睛,有點說不出話。

她默了好半天,才放下水杯,從包裏拿出那兩張紙,展平。

祝教授耐心的看著她的動作,沒有催促。

“這是什麽?”

“年初奶奶去世,我整理家裏的東西,翻到了我父母的遺物。”暮雲慢慢的解釋,然後把紙遞過去,“這是我父親十五年前的日記,我覆印了幾頁。”

祝教授的表情凝重了一些,看過兩行,眉頭便皺起。

紙上的筆跡蒼勁有力,內容卻很日常:

生態園的初稿已經畫的差不多,這兩年陪夫人和孩子的時間太少,總是太虧欠她們。等這個項目做完,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上周末答應矜矜買的糖糕又忘了,她已不願意聽我太忙之類的解釋,只好多損失兩盒冰激淩。還不能被夫人發現。

唉,小人兒難養。

……

病房裏的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祝教授把兩張紙上的內容反覆看了幾遍,上頭除了一些日常瑣事,就是生態園項目設計相關的瑣碎記錄。

暮雲盯著墻上白色瓷磚裏晃出的虛影,一直沒出聲。

過了很久,祝教授輕嘆一聲,“這個生態園的設計理念在當時非常先進,尤其是主建築,整體奇巧,角度刁鉆,我記得還獲獎了,獲獎人是——”

“我舅舅。”

暮雲接上話,語調異常的平靜。

二十年多年前,暮雲的父親喬巖從H大順利結束博士學業,進入青城大學工作。七年後,升任正教授。

期間,他負責了幾個建築項目,在業界有了一定的口碑,並開始著手成立事務所。

生態園項目的競標也是在那時候。

名利雙收的當口,因為一場車禍,喬巖夫婦雙雙去世,肇事者逃逸。

祝教授沈默良久,才開口道:“那幾年我被外派去德國,你父親的動向我不熟悉。你有什麽眉目嗎?”

暮雲道:“我看過我父親的畢業論文,相同的研究方向和理念都有涉及,但並不深入。”

祝教授:“我把他博士期間的論文、作業都整理給你,還有兩本作品集在我書房,不過得等我夫人從外地回來,別人去找不到,但是——”

但是時間過去太久了,僅憑一些瑣碎的記錄,什麽都說明不了。

暮雲捏著水杯的手指骨節微微泛白,語調卻很輕:“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想查出來一點什麽,還是不想。”

“還有,”暮雲頓了頓,“沒查清楚之前,這件事我想保密。”

祝教授懂她意思,點頭,又關切道:“你臉色不太好。”

暮雲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發燙,大概是有點低燒。

不想叫人擔心,她笑笑只道:“應該是沒睡好。”

……

出了病房,暮雲感覺心頭沈甸甸的,很悶,很難受。

嚴格來說,喬巖和張顯成是師兄弟,他們同在H大讀博,專業相當,只是跟的導師不同。

又因為來自同一個地方,漸漸熟悉起來。

新年的時候,張顯成邀請喬巖去家中做客,因此促成了一樁婚事。

喬巖娶了張顯成的妹妹。

有了親緣關系,兩人更像是兄弟,無話不談。

畢業後兩人又一起進入青城大學,共事多年。

張顯成資質不佳,不管是科研、教學還是晉升速度,都不如喬巖。

但這不影響兩人的交情。

暮雲的印象裏,舅舅是個很爽朗的人,對小輩從來寬容,過年壓歲錢永遠包的很大。

父母去世後,舅舅提出要撫養她。舅媽不同意,但舅舅還是把她接過去了。

她也是去了之後才知道,舅媽並不歡迎她。

那段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

舅舅剛開始創業,早出晚歸。雖然關心,但顧不到那麽多。

她也從來不會說自己想要什麽,或者受了什麽委屈。懷玥任性的時候總是讓著,難過的時候也只能躲起來偷偷的哭。

……

後來舅舅一家搬去北城,她就回了奶奶那。

日子不富裕,但平淡溫馨。

也知道舅舅憑著一個獲獎的設計項目起家,有舅媽娘家的資金支持,生意越做越大,兩家聯系也漸漸變少。

從來沒人想過那份獎項另有隱情。

其實暮雲並不知道當年父親在做什麽,只以為他是個教書先生。關於十五年前的所有記憶點,也不過是無盡的孤獨和惶然。

時間過去太久了,久到最親近人的音容笑貌都逐漸模糊。

如果不是偶然翻出那本日記,這段往事會被永遠的塵封下去,不見天日。

……

下了樓,雨下的比來時大了一些。暮雲手裏握著傘,卻沒有撐開的力氣。她擡頭看了看天,木然的擡腳往前走。

前面不遠處,謝圖南坐在車裏,看著暮雲走出來,看著她反應遲緩的拿了傘又放下,然後自虐一樣踏進雨幕。

他不記得她以前有喜歡淋雨的怪癖。

暮雲其實什麽都沒想,思緒完全放空。所以身邊有車劃過來的時候,她動作慢了好幾拍,才往旁邊讓開。

那車又跟過來。

暮雲皺了皺眉,就聽到一聲冷峻的:“上車。”

雨絲微涼,空氣裏漫著水霧。他的眉梢眼角渡了一層單薄的光,看起來沒有平時那麽淩厲迫人。

這讓暮雲想起很多年前,她去借錢那天,他在路邊把她撿走的畫面。

這種思緒讓她整個人卡了幾秒,看起來就像是在猶豫。

謝圖南的耐心並不是很多,這一刻甚至覺得自己是腦子出了問題,才會出現在這裏,並且把車停在她面前。

他漠然的收回視線,搖上車窗,踩了油門。

車尾疾馳而過,帶起一陣熱風。

暮雲覺得頭越來越沈,罵人的力氣都沒有。

大概是真的病了。

她擡頭,努力在雨幕中辨認著方向,想找到急診大樓的位置。

但是頭越來越沈了。

她扶住腦袋,腳步踉蹌了一下。

謝圖南從後視鏡看過去,暮雲的身影已經變成一個小點,但還是能清晰的看出來,她晃了一下,被旁邊過路的人接住。

應該是個男人。

並且那個男人的手,正正好好的、攬在了她腰上。

謝圖南瞇了瞇眼,打了個急轉彎。車輪帶起的水花濺濕了男人的褲管。

謝圖南撐著傘下車,走到暮雲跟前,垂著眸子瞧了兩秒。然後伸手,面無表情的把她從陌生男人懷裏拽了出來。

“抱歉。”

男人:“……”

他沒聽出來哪裏抱歉。

但看了眼後面連號的車牌,他覺得能有這兩個字已經很誠懇了。

暮雲頭重腳輕,但意識還算清醒。

她擡手,用僅存的力氣,試圖把謝圖南推開。

謝圖南不用量都知道,她現在燒的有多高。因為手下的觸感,隔著衣料都燙的駭人。

雨還在下。

他扔了傘,俯身,把人攔腰抱起來。

暮雲睜大眼睛瞪她,小腿上下晃動掙紮。

“放我下去!”

謝圖南對上的她的視線。

清澈的、憤怒的。可惜沒什麽殺傷力。

然後暮雲聽見他說:“你可以報警,看他們會不會抓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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