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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路邊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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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路邊的野草

中午吃完飯,於茉去前臺拿快遞。中富的前臺自從她轉去銷售換成了一個20出頭的姑娘,笑起來眼睛彎彎討喜得很,就是眼影總是突兀地閃亮,今天電光藍明天魅惑紫,絲毫不懼別人的眼光。

於茉跟她閑聊了幾句,看見大理石臺面上放了幾本裝點門面的財經雜志,她隨手拿起來翻了翻。

前臺小莊拿著鏡子補完妝,暗自欣喜新買的粉底大半天還沒有氧化暗沈,看見於茉還在看雜志,就開口道:“於茉姐,你要是想看就拿回辦公室看唄,一會拿回來就行。”她湊過來低聲說:“這些雜志就是擺擺樣子誰看啊。”

於茉笑著把雜志擺回去,“不用,我隨便翻翻的。”

小莊看見於茉擺回去的雜志,了然地“噢”了一聲,“我知道了,於茉姐!原來你是看帥哥!這個男人的確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於茉附和道:“我也覺得。”

她慢慢走回辦公室,明明一切好像都還發生在昨天,薛慎抱著她躊躇滿志地謀劃未來,而這一切到來的時候,他已經離他十萬八千裏遠了。

他在克制地微笑,鬢角眉梢都述說著疏離和穩重,他是業界萬眾期待的明日之星,他早已經不是她心裏的少年。

他是烈日,註定不會被拘於一屋一室,他的光芒要照耀整個天空。

多好,這是他的夢想,她陪他走了一程。

她在座位上發了一會呆,看見莉莉從外面回來,整個人蔫蔫的,這可就稀奇了。

她湊過去問:“怎麽啦,不舒服嗎?”

莉莉素著一張臉,唇色慘淡,黑眼圈快要掛到腮幫子上了。

面對於茉的關心,她避重就輕地說:“家裏出來一點事,不要緊。”

“今天上午開組會,周桃挑釁你,你居然沒有反駁,除了天塌下來我想不出來有什麽事能讓你饒過她。”

莉莉看著於茉的眼睛,她沒有到處求同情的習慣,她也不習慣交心把自己的軟肋亮給別人,同事之間幹幹凈凈不好嗎?

於茉不急不躁,溫柔安靜地看著她,她喉頭一熱,話就脫口而出:“我媽媽得癌了,他們在老家一直瞞著我,前天我爸爸在家急得腦溢血一頭栽地上,我這才知道。昨天我回家把他們從老家接過來,我爸在二院住著。醫生說他的問題倒不大,後期康覆好,生活還是能自理的。我媽她······”

她哽咽了一下,於茉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病比較覆雜,老家的醫生說沒有手術的必要了,讓去找上海的專家看看。醫生私下跟我說上海五院有PD1的試點,這是目前唯一的能延長點時間的辦法,但是五院是什麽地方呀,提前半年都掛不到專家號啊。我媽等不了啊,於茉,我真是太恨自己了,我恨我自己無能。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沒遇到事之前,我甚至有種錯覺我已經混得不錯了。可是,到頭來,我還是20年前周莊裏那個手無寸鐵的村姑,什麽也沒變。”

她緊緊抓住於茉的手,眼眶發紅。

“我今天來找老章,工作的事情要交代下,我家裏現在是這麽個情況,我也顧不上工作了。要多久才能回來也不好說,真是······明明最需要錢的時候卻上不了班。”

有同事從她們身邊經過,兩個人都住了嘴。

等同事走遠了,於茉附身輕輕地對她說:“你聽我說,莉莉,我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說什麽都很蒼白,但是你不要怕,不要慌。工作上的事,我能為你做的你都交代給我,正常維護簽約我都可以替你做,咱們盡可能不流失一個客戶。”

莉莉看著她,能把這句話坦坦蕩蕩說出來的人她第一次見到,把所有的客戶交給另一個人這意味著什麽這行的人都知道,這是自毀長城。

於茉了解她的想法,她依然說:“你可以相信我。等你回來我會把他們完整地還給你。”

莉莉並不相信任何人,她在銷售行業做了7,8年了,但此刻她只有賭,人在厄運纏身的時候總要賭幾分運氣,是成是敗看天意。

或者還因為於茉的眼神那麽平靜坦蕩?

她點頭說:“可以,所有過你手的單子咱倆平分。”

於茉搖搖頭說:“我不要,莉莉,我說了我是幫你。你不要想太多。至於醫生,你去找薛慎幫忙。”

莉莉聽她這樣說露出驚詫的神情:“他怎麽會幫我?我怵他,跟他講話之前我都要先打草稿。”

於茉輕輕地說:“你說是我讓你打電話的,他會幫的,相信我。”

莉莉不懂,一個前妻還有這麽大的面子嗎?但她還是撥通了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通,“周小姐…”

莉莉的心跳加速,薛慎的聲音醇厚疏離,她甚至有點結巴:“薛先生,冒昧給你打電話,是這樣,我媽媽生病了…”

對面迅速打斷了她:“周小姐,你應該好好帶令堂去看病,我還有個會…”

莉莉生怕他掛掉電話,慌忙大聲說:“於茉讓我找你的。”

電話那頭的呼吸亂了,像一個結冰的湖面突然裂開個口子,薛慎再開口,聲音裏的疏離不見了,“她在你旁邊嗎?”他低聲問。

莉莉擡頭看於茉,後者輕輕搖頭。

莉莉於是說:“她剛剛在,現在走開了。”

“好,周小姐。你媽媽的事我助理稍後會聯系你,我能幫的絕不會推辭。”他停頓了一會,就在莉莉以為他要掛電話的時候,他開口了:“請你多看顧她,有什麽需要打電話給我。”

莉莉突然讀懂了一些情緒,讓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低到塵埃裏的東西,她不懂那是什麽,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那樣的東西,比讓人生死還霸道的東西。

朗格的工程到了收尾階段,這天中午到了吃飯的點,祁連請幾個人吃飯,在後巷找了個蒼蠅館子。這館子是江源發現的,只有一間屋,連個招牌也沒有,但水煮牛肉特別地道。

他們在外頭等了一會才等到一張桌子,桌子小,勉勉強強能坐下他們幾個大老爺們。

老王煙癮犯了,祁連的工地是不許抽煙的,這會忍不住掏出煙來散。

祁連和江源都不抽煙,祁帥也擺擺手,說:“這兩天上火,嗓子疼,再抽要廢了。”

老王轉而遞給江源的小徒弟,小波正要伸手接,江源踢了他一腳,罵道:“抽什麽抽,毛都還沒有長齊。”

老王看著架勢笑呵呵地縮回了手,順勢把煙叼在嘴間過幹癮也不點著。

他問祁帥:“好好的因為什麽上火啊?”

江源接話:”他能因為什麽上火?又上趕著給女的當孫子,人家不領情唄。要能有第二個原因我頭給你當球踢。”

老王聽了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擠到一塊了,問祁帥:“你這孫子當得還不行嗎?七仙女下凡也只能這待遇了。”

祁帥擺擺手:“你們懂個屁!”

“你都怎麽哄女人?”一直低頭看手機的祁連突然擡頭問他。

祁帥一時有點拿不準他這是什麽意思,平常別人都來摻一腳拿他取樂,祁連基本不參與,難得見他開金口。

他打量祁連眉頭擰著,臉色不豫的樣子,這位爺顯然心情還是很不好,他不敢惹。

“女人嘛,無非是口是心非拿下喬。咱們姿態放低點就行,她不喜歡什麽就改正,她想要什麽就給她,就這麽簡單。”

祁連聽了一耳朵,也不說話,心不在焉地低頭玩手機,進了微信頁面又退出來,又點進去,置頂的聯系人一條微信也沒有給他發過。

最後的一條微信是他發的:今天幾點回來?

上一條也是他發的:晚上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所有的消息石沈大海,像過去的每一天。

她不再吃他做的飯,不再跟他說話,見了他談談一笑,好像他是路邊的野草,門口賣烤鴨的大爺,賣涼皮的大媽。

好像他是任何無關緊要的人,一秒鐘也沒有在她小小的頭腦中停留過。

那天晚上他在大門口堵她,初夏的蚊子毒得狠,咬了他滿腿的包。賣五金的老夏騎著電驢跟他打招呼:“老祁在這歇著呢”,等老夏喝完一場酒回來瞅見他還在原地站著。

她穿著一條煙紫色的真絲裙,從遠處婀娜地走過來,一步步踏在他心上,他眼睛死死盯著她,恨不得在她身上燒個洞出來。

她淺淺地沖他一笑,輕輕地叫一聲,“祁連”,腳步紋絲不亂地和他擦身而過。

他感覺臉被什麽東西抽了下,連帶耳朵都嗡嗡的,伸出去想抓住她的手顯得無趣和不合時宜,只能無力地放下。

路燈把她的背影拉得格外細長,流浪貓和沒有栓繩的小狗子在路上亂串,她邊走邊輕巧地躲開。

他陰郁地跟著她,小畜生們都唯恐不及地躲開他。

“哥,你說真的假的?”祁帥在桌子對面叫他。

祁連把手機揣進口袋裏,擡頭問他們:“什麽真的假的?”

江源正跟他們講到興頭上,見祁連這麽問,也沒多想他神游到哪裏去,又把對他們講的事再講一遍:“今天展廳的裝修公司不是來收尾嘛,我跟他們聊了一會,我的個乖乖,就那個玻璃圍墻,你猜一塊玻璃多少錢?”

桌上剩下的四人都期待地看著祁連,祁連問他:“那一塊玻璃得3米乘5米吧?”

老王點點頭,附和到:“差不多。”

祁連想了一下,說:“得大幾十萬吧?”

江源拍了下大腿說:“幾十萬!你這還是往多了猜的吧?我告訴你,那玻璃一百萬!”他伸出一根手指,強調到:“一百萬整。那圍墻我偷偷數了,一共八塊玻璃!一共八百萬!光這個圍墻就八百萬,你敢信?”

祁連點點頭沒說話。

老王咂摸咂摸嘴上的煙,感嘆到:“這個世界越來越看不懂了。我做這行快30年了,20年前,我們手裏來來去去就那些東西,家家戶戶用的都差不多,普通人家用800的大衣櫃,誰家用1200的衣櫃已經是不得了。管你多大的幹部多有錢,市場能挑的東西就那麽多,翻不出花來。後來慢慢就不一樣了,外國進來的洋瓷磚一片就頂普通人家一個大衣櫃。也不知道這些孫子哪來的錢。”

小波撩了下戳眼睛的頭發,說:“咱們待的地方和外面那些有錢人就不是一個世界。人家隨便一個包,我一年都賺不來。我跟你們說啊,這就像游戲裏的懸浮世界,兩個世界是平行的,看得見,但沒有交集。”

祁連轉頭說:“那也沒有誰規定咱們必須呆在這個世界,人家既然能裝100萬的玻璃,我不相信他們請不起50萬的裝修工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好好幹。別自己看不起自己。”

他用一根手指指指坐在對面的齊帥,警告他,“尤其是你”。

老板端著“刺啦刺啦”響著的水煮牛肉上桌,用川渝口音的普通話招呼他們:“快吃,快吃,牛肉嫩的狠咧。”

大夥把閑話拋到一邊,拾起桌上的筷子,吃得滿頭大汗。

晚上6點就收了工,要散場的時候,祁連對祁帥說:“你開我的車送我一下。”

初夏六點,天光還大亮,溫度烤人,這年的夏天氣溫反常的高。

祁帥坐在方向盤後面擦一把汗,罵了一句,“這他媽什麽鬼天氣”,祁連坐在副駕駛上,一個手臂搭在開著窗的窗戶上,眼睛一直盯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麽。

晚風把他剛喝的酒氣吹散了許多。

祁帥瞄了他幾眼,也不敢提要開空調的事,實在忍不住問他:“你這是怎麽啦?哥。”

祁帥有個奇怪的習慣,在人前從來不叫他哥,兩個人私下裏,他從來都是叫哥的。

祁連說:“不想開車,喝了點酒,有點累。”聲音比平時低沈許多,有一絲聽不出來的頹廢。

“我說的是這個嗎?你平時也不喜歡喝酒,你今天晚上喝得比江源都多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都看出來了。”

祁連沒有說話,只留個側臉給他,他以為祁連不會回答他了。

過了一會兒,祁連突然說:“祁帥,我把以前說過你的那些話都收回。”

祁帥錯愕地問他:“什麽話?你別嚇我,哥。”

“說你腦子進水,說你為了一個女人走不動路。”

祁帥嚇得打一把方向盤,把車“嘎”一聲停在路邊。

他想起有一天祁連打電話來,火急火燎地問他,他穿哪件衣服好看。這麽一說就都對的上了。

他看著祁連,嚴肅地說:“你這樣是為了一個女人,哪個女人?”

他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他質問祁連:“是上次那個跟我們一起吃飯的女人嗎?你是為了她……”

祁連終於轉過頭來,眼神黑沈沈的,仍然沒有開口。

祁帥看他這個樣子,急得要命,說:“哥,你醒一醒,這個女人不行,以你的條件找個什麽樣的女人都可以,但這個女人不行!”

“為什麽她不行?”祁連問道。

“她……就是她,她一看和我們就不是一種人,她不能跟你好好過日子,你何必自找苦吃呢?你和我不一樣,我整天瞎混日子,怎麽著都行。但是你不行,我不能讓她害你。”

“祁帥,你可以縱容著你的女人作天作地,輪到我了就不行是嗎?”

祁帥急了,提高聲音叫道:“不是,哥,笑笑是誠心跟我的,那她這些小打小鬧怎麽著都行。可是你那個女人她沒有心啊,她就像電視裏的狐貍精,她是來偷你的魂的。”

祁連覺得他說得對,他能聽見自己腦袋裏水晃蕩的聲音。

這一年的晉寧,實在是太他媽的熱了。

夜裏祁連是被熱醒的,醒來時渾身上下裹了一層汗。

樓裏有人在罵罵咧咧,有人搬了板凳在樓下吹牛,本來萬籟俱靜的夏日深夜,因為停電突然活了過來。

祁連伸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從床上跳起去衛生間沖了一個涼水澡。

他隨便套了一條短褲,光著上身推開陽臺的門,深夜的氣溫絲毫沒有降低,沒有路燈,天空中掛著幾顆殘星,夏蟲唧唧地叫著,樓下光著膀子乘涼的男人們,三三兩兩。

他手裏攥著手機,搭眼看對面的四樓,黑黢黢的窗戶,什麽也看不見。

沒一會兒,四樓的窗戶裏閃過手機的微光,有人影晃動,他馬上打開手機發了一條信息過去。

“別害怕,停電了”

“太熱了,沒法睡覺,我帶你去市裏找個有空調的地方睡覺。”他馬上又發了一條。

於茉沒有理他。

他轉身套了一件上衣,沖下樓去。

門口坐著的二大爺正扇著他的蒲扇,摸著他的啤酒肚,看見有人一陣風似地從他前面沖過,勉強看清楚是祁連,他叫到“唉唉”,祁連已經消失在對面的樓道裏。

於茉搞不清楚是被熱醒的,還是被周圍的人吵醒的。

她爬起來上了一個廁所,正四處翻找東西,想要找一個稱手的東西扇風,這時,電話突然響了,嚇了她一跳。

她看到祁連兩個字,在這樣夏日汗滋滋的深夜裏,突然沒有那麽煩躁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兩個字有了不同的意思,她問自己。

她接通了電話,輕輕地說了一聲“餵”,好像夏日的輕風一樣,不註意就消失在茫茫夜空裏。

“於茉”祁連叫她,聲音在深夜裏顯得尤其的低沈,好像就在耳邊,於茉不適地把話筒從左邊耳朵換到了右邊。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我在你門口,開門!”

於茉一驚,下意識的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太晚了,祁連,不方便,有事嗎?”

“天氣太熱了,電一時半會兒不會來,明天你還要上班,你帶身換洗的衣服,我現在送你去市裏,找個離你公司近的酒店,好好睡一覺再說。”

“不用,折騰一圈天都快亮了,沒關系的,我不怕熱,”於茉說。

“二三十分鐘的事情,幫你找好酒店,我就回來。我不放心這麽晚你一個人去。”

“真不用,謝謝你,天不早了,趕快休息吧。”

祁連沒有接話,空氣陷入了沈默。

於茉正要掛電話的時候,祁連突然說“不要掛,於茉。”

於茉的心微微漏跳了一拍,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他知道她在想什麽。

“於茉,不要躲我,我不是……”他說得很慢“我只是想……”

“祁連,不早了,休息吧!”於茉打斷他,“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祁連站在漆黑的樓道裏,握著掛斷了的手機,感覺自己的腿生了根,挪不動一步。他覺得自己有滿肚子的話想要說,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只是感覺走又走不得說又說不出來,那種夾雜著煩躁、失落和憂傷的情緒,在他的心裏升起來直沖天靈蓋,他恨不得擡起腳踹掉橫亙在前面的薄薄的防盜門。

樓下的大爺們爆發出一陣哄笑,他拖著沈重的腳步,一步一步下了樓。

二大爺看見祁連從樓道裏出來,這回看清楚了,他問道:“小祁連,這大半夜的,你幹嘛呢?怎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

祁連沖他點點頭,潦草的叫了一聲二大爺就自顧自地回家了。

樓道裏太黑了,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咚咚咚”地震得他心神不寧,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起那天於茉談論起她前夫的神情,和她前夫比,他算什麽呢?

他奢求了他不該奢求的東西,他的心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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