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見聲音的剎那，安心下來的小石頭面上還沒掛上全然笑意，擡起手來去抓從背後摟住自己的阿南的手，卻一下子抓了個空。

小石頭一楞，轉過身去，哪裏有什麽阿南。

倒是這一片雪白終於發生了變化。

周圍出現了山水草木、白雲清風。

小石頭想要動動手腳，卻發現自己再次變成了一顆石頭。而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個白衣染血的男子半跪在地上，懷裏抱著一個人。

小石頭對仲道南的極為熟悉，所以即使眼前那男子背對著自己，小石頭光是看著背影便能夠認得出來，這是他的阿南。

可是阿南為什麽白衣染血？為什麽懷裏抱著另一個人？為什麽他和阿南會出現在這裏？

許多疑問充斥在小石頭的心中，可是他也無暇細想。

他想要喊阿南，卻發現自己不但變回了一顆石頭，而且還是當年剛剛經歷天劫未過多久，連話都沒有辦法說的時候。

心中著急的時候小石頭想要化為人形，身體中卻空空蕩蕩，沒有任何真元。不但沒有，感覺還極為虛弱，就好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極為慘烈的爭鬥一般。

然後小石頭又察覺到，自己現在的石頭身體，就好像是一副與靈魂並不匹配的軀殼，有些擁擠難受，可他也無力離開這幅軀殼。只是稍微挪動，就已經用盡全部力氣，感到神智開始變得渾渾噩噩，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過去。

就在小石頭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突然聽見了阿南的聲音。

“小石頭……”

小石頭頓時睜大了眼睛想要回應，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急切的望向阿南，卻發現阿南依舊背對著他，那一句話……似是對著懷裏抱著的那個人說的。

背對著小石頭的仲道南，聲音極為空寂冷清，那不是一般的冷寂，仿佛連靈魂都已經死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刮在心上，帶著一種難言絕望的溫柔。

他就這麽一字一頓，輕輕的說：“小石頭……你為何不睜開眼睛？““……小石頭，你可知我最喜歡你何種模樣？”

“你每次偷偷躲在一旁，癡癡看著我的時候，我都知曉，只是不願拆穿……”

“小石頭……我愛你的眼中只看著我……我愛你的心裏只念著我……我愛你做著傻乎乎的事情一點一滴……”

“你為我做了許多……我卻還沒有為你做多少……”

“小石頭……”

“再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

仲道南的那些話是對著他懷中人所說，可在不遠處全都聽了清楚的小石頭，卻感覺到，那些話都是對他所言。而這話中伴著絕望的溫柔，一字一句，全都挺進了他的心裏。

心……好疼啊……

一抽一抽的疼……

這具石頭的身軀中，並沒有心這種柔軟的器官，可他好疼啊……他知道，說著這些話的阿南，只會比他更疼。

太陽掛在天上，光線卻並不灼熱。和風變得微涼，雨絲淅淅瀝瀝的落了下來，打在背對著他的仲道南與其懷中人的身上，也打在了不遠處小石頭的身上。

小石頭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看見這些，但他心有所感。所以在看見背對著他的仲道南懷中抱著那個人的面容時，並無多少驚訝，反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背著他的仲道南維持著半跪著的姿勢，整個人好似癡狂，癡癡的說著許多話語，那些都是他的心裏話，在平日的時候不會說出來的心裏話。

總以為莫著急，總以為日久遠，卻難料一朝風雲變，有情人陰陽兩隔難相見。

他平日裏是個清冷的性子，就算心裏有了諸多想法，卻也很少會把這些表現出來。那些壓在心口的思慕與甜蜜，總是克制著的溫柔……

他以為他有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一天一天的慢慢說給這個傻乎乎的小石頭聽。

然而……

他的一輩子還未走到黃昏，小石頭的一生卻以到了終點。

背對著小石頭的仲道南就這麽一點一點的說著，聽得小石頭心裏疼得無法呼吸。直到天空中的雨絲停下，日月遷移數次，半跪在那裏，到後來已經不再言語的仲道南才終於抱著懷裏那人站了起來。

因為跪得太久，仲道南在起身時晃了一下身子。

然後他緩緩轉身……

小石頭也終於看清了仲道南的面容，以及他懷裏抱著的那個人。

那是他的面容……

看起來非常安詳的睡顏。

在小石頭剛剛喜歡上仲道南，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也還沒有化形的時候，他總是會想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其中有一個想法便是：若是阿南比他先死掉了怎麽辦？或者……他比阿南先死了怎麽辦？

那個時候的小石頭才離開深山不久，也沒有見過多少人，為了這個問題，自己心裏可苦惱了許久，怎麽也想不出該要怎麽辦。

但是，他到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若是他比阿南先走了，他希望自己能夠靠在阿南的懷裏離開這個世界。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可以在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懷裏離開這個世界。

後來見識多了，小石頭知道自己當初腦海裏許多想法都極為“可笑”，但是對於這個想法，小石頭卻未曾改變過。

所以當他看見眼前被仲道南抱在懷中的“小石頭”安詳的面容時便知道，這個“小石頭”是在阿南的懷中離開這個世界的。

所以他很幸福……

所以……阿南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然而，眼前的仲道南聽不見他的聲音。

大約是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幹凈，大約是痛苦到了麻木。

眼前的仲道南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一雙黑沈沈的眼睛，能夠讓人感覺到他的情緒。

仲道南抱著“小石頭”在那裏站了很久……

久到好像要變成一顆石頭；久到他懷中的“小石頭”在又一個日夜過後，隨著風化為點點星光消散；久到內心的所有感情全都隨著幹裂、化為粉末，只餘下滿滿恨意。

仲道南離開這裏的時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與小石頭日夜相處的阿南，卻又像極了“阿南”——那個雖然只出現過幾次的“阿南的另一面”。

再次變成了一顆石頭的小石頭，只能夠看著仲道南離開這個地方。

他不知道仲道南要去哪裏，要做什麽，但是看著這樣離開的仲道南，小石頭內心中的擔憂快要溢出來了。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所有的辦法，硬是用現在這個石頭的軀殼開始瘋狂的修煉。不知是不是修煉過一次的關系，這一次格外迅速，不過幾日的功夫，身體中就有了些許真元。

還是不夠多，也無法讓他化形，但小石頭終於能夠再次挪動自己的身體。

他這一次附著的石頭軀殼，底面非常平又寬，高度較低，讓他想要挪動起來極為困難。

太過著急的小石頭沒有辦法，幹脆把心一橫，直接就地滾了起來。

滾起來可比挪動身體快了不少。

然後就看見在這一出深山幽谷種滾動起來的石頭，努力的順著仲道南離開的方向滾了過去。

較為平坦的地方還好，只是草木多些而已。那些森林中危險的動物們對這麽一塊石頭也不會有何興趣。但是到了山坡的地方，如今法力全失的小石頭，幾乎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想盡了辦法才滾了上去。等到好不容易能夠往山下滾了……那也是一場極為刺激的行為。

小石頭還從來沒有這麽滾過。

以前不能化形時，上山下山還都是別人帶著他“走”的，而不是他自己滾的。

可是沒有辦法，為了去追阿南，小石頭什麽都顧不了了。

總覺得……若是不阻止阿南的話，阿南就回不來了。

作為一顆自從下山遇到阿南後，就一直被阿南嬌寵著的小石頭，他從未受過這樣的苦。一路從山上滾到山下，中間多次撞到樹木上，或者其他的石頭上，或者彈起或者被撞得咚咚響或者差點被摔碎。就像是一顆沒人要的石頭，渾身臟兮兮，邊邊角角掉了不少，身上還撞出了裂痕。

就算是作為一顆石頭，小石頭也覺得很疼。

但是他不能停下來，他要去找阿南，然後告訴阿南，小石頭其實沒有死，只是再次變成了一顆石頭。不過現在的小石頭變得更醜了，阿南一定不能嫌棄他啊……

阿南一定不會嫌棄他的……

唯一讓小石頭比較安心的，大概就是他總是能夠隱約感覺到阿南所在的方位，不然他這樣的一顆石頭，只怕找一輩子都找不到阿南了。

好不容易滾下山的小石頭被摔得去了半條命，好在這個石頭軀殼裏有了些真氣，多少可以緩解下傷勢。

感覺一下阿南所在的方位，小石頭也顧不得身上的裂痕，就這麽再次滾了起來。

沒有獨自流浪過的小石頭，第一次知道了作為一顆流浪石頭的苦處。

他不敢讓普通人發現自己的特別，所以每當有人出現的時候，他總是會乖乖當一顆不會動的石頭。

可是總有許多人會做一些讓他感到為難的事情。

比如走在路上的旅人看見他，累了想要歇歇腳，便要往他身上坐。

就連阿南都沒有坐過他的小石頭，心裏頭委屈的想哭，最後幹脆乘著對方沒看自己，閉著眼睛往旁邊一滾，然後咕嚕咕嚕迅速的滾遠了。等旅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

還有一些走路喜歡踢石頭的人。

就算小石頭不及本體那般大，只比普通石頭大一些，可也不是別人隨便能踢動的。結果那些人把自己的腳踢疼了，就多踢他兩下洩憤。

還有外面下雨的時候，小石頭躲在官路邊上的亭子裏躲雨。那些同樣來躲雨的人，腳上全是泥濘，一看見他就直接把腳上的泥往他身上蹭。

小石頭想哭，但是被人盯著他不敢跑，而且外面還在下雨。

偶爾小石頭追著仲道南離去的方向，還會經過一些小村莊。他中間被人抱走過，拿去壓著壇子，甚至有小孩玩鬧把他扔進深井中。

為了追到仲道南，小石頭這一路上真的經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也變成了一顆有烈風、邊角受損還臟兮兮的小石頭了。

可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能夠追到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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