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和顧辰生打起來的。

或許是在巷子裏來就動手了，或許是到了走到城外，兩個人才忍不住一再一句一句的鬥嘴之中打了起來。

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傅長歌就快要招架不住了，雖然他打不過顧辰生已經成了既定的事實，但此時即使顧辰生空著手，而傅長歌的腰間還配著一柄直刀，傅長歌卻依然是十分的吃力——其實那直刀此刻掛在傅長歌身上也實在是沒什麽用，顧辰生手無寸鐵，難道傅長歌還真能動刀子不成。

傅長歌其實已經不在意這些事情了，他只是盯著顧辰生看，這樣的機會對傅長歌來說竟也難得起來——

在傅長歌在巷子中看到顧辰生之前，他便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顧辰生的出現反倒讓傅長歌原本猶豫不覺的心更加堅定起來。

“動武的時候就別動不必要的腦子”——打起來的的時候別走神，這是傅長歌跨越百年的江湖經驗之中十分基本、基本到微不足道的一條，傅長歌從沒在這上面犯過錯誤，除了今天——傅長歌感覺腳下一個踉蹌，他堪堪躲過了顧辰生襲來的掌風，但卻沒躲過腳邊的碎石——這都是“走神”害的，傅長歌心想。

“砰！”

“嘶——”那動不必要的腦子給傅長歌帶來的後果還遠不止一個小小的踉蹌這般簡單，傅長歌的背猛地撞上樹幹，說撞上都是輕了，傅長歌幾乎是飛了過去。他來得及站穩，卻沒來得及躲過顧辰生緊接著的一掌。

後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倒是其次，畢竟就是不算百年之後傅長歌那些“江湖經驗”，就是這短短幾日的大小事加起來，也足夠讓傅長歌熟練地品嘗傷痛的滋味了。但這依然不好受——左臂詭異的刺痛讓人牙酸，而肋骨更是隱約發出了“吱呀”的一聲輕響，再加上其他數不清楚的還未愈合的傷口那般不斷傳來的、針刺一樣的感覺……這些擱在誰身上都是不會好受的。

好在不會再有下一掌了。

顧辰生看著傅長歌一下子撞在樹幹上，接著順著樹幹滑落，跌坐在地上，一時怔楞在了原地。他是真的楞住了，固然有那莫名又實在有來由的怒氣的作祟，顧辰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怒火之下會下這樣重手。而即使在怒火之中，顧辰生竟然還下意識地覺得，以傅長歌的輕功身手，自己是任如何也傷不到他的。

哪想到，傅長歌便真的沒躲過去。

“真是混蛋！”顧辰生足足有兩息才緩過神來，他暗罵了自己一聲，趕忙向著傅長歌跑去。

傅長歌拒絕了顧辰生要把自己扶起來的動作，反而按著顧辰生的手讓他在身邊坐下。傅長歌看著顧辰生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那眼眸中十足的愧疚又十足的不知所措的模樣，心底暗暗有些好笑，這一絲笑意居然還十分有效果地緩解了傅長歌身上的疼痛。

兩人之間沈默了半晌，傅長歌能清晰地感覺到顧辰生那小心翼翼屏住的、刻意十分微弱的呼吸聲。

“……消氣了？”傅長歌輕輕側了側身，靠在顧辰生的身上，這個動作不由得讓傅長歌又倒吸了一口冷氣。

顧辰生連忙問道：“你沒事吧，我……”

“噓——”傅長歌搖了搖頭，沒讓顧辰生接著說下去，“阿蟠，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為何傷心，為何發怒，更知道……你剛才那‘悍婦’一般的模樣是為了什麽。阿蟠，我都知道。”也是難為傅長歌，竟然在這般情況下，還能把自己“嘴賤”的那點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你說誰是……唔。”顧辰生被嚇了一跳——他頗為沈悶且沒有氣勢的回嘴剛回到一半，嘴便被堵上了，堵他嘴的人自然不作他想。只是堵上顧辰生的嘴的，並不是傅長歌的手。

“你……”二人分開，顧辰生剛剛吐出一個字，便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傅長歌卻遠沒有顧辰生這般不自在，他扶在顧辰生臉龐的手滑落下來，順便還沒忘了掐上一把，接著單手一撐地便想站起身來。

可是事事哪能都如傅長歌所願。

“……阿蟠”傅長歌這時回頭去看顧辰生，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掩飾“自己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又跌坐在地上”這個令人尷尬的事實，“可能還得麻煩你……把我帶回客棧了。”

……

顧辰生不記得他們是幾時回到客棧房內的，也不記得二人一路上收沒收到除了客棧店小二以外其他人異樣的目光——畢竟一個大男人背著另一個走在路上，怎樣都是惹人註目的，更何況顧辰生不錯的輕功只是徒惹了多幾分的目光，即使無論是城外還是鎮子上人都算不上多。這還是在傅長歌極力拒絕了顧辰生把他“抱”回去這個提議的情況下。

但顧辰生忘不了別的事情——傅長歌在他耳邊的柔軟而極富於引誘的低語，還有他自己在心中怒火漸消時，抑制不住另一股火地湧起。

眼下的境況更容不得顧辰生去“忘”——

“……你身上有傷。”顧辰生看向傅長歌，極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這顯然是徒勞的。

“阿蟠”傅長歌低聲笑了，他靠在床頭上，迎著顧辰生的目光看過去，“你這是低看我。”

二人對視了半晌，屋中很安靜，除了彼此，任誰也不會再知道二人之間的“對峙”是如何激烈。

顧辰生終於有了動作，他依然沈默著，只是一把將自己的外袍拋到一邊，躺到了傅長歌身側。

顧辰生又聽見傅長歌的笑了，他臉上一陣發漲，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去躲避傅長歌看過來的目光，但顧辰生卻是躲不過去了，傅長歌很快便和他面對面對視著——顧辰生抑制住自己的思緒飄到“此時二人是什麽動作，而傅長歌又做了什麽動作”上面。可這次顧辰生的腦子不那麽聽他的使喚了，他不光想了，還忍不住地想得十分仔細。

“阿蟠。”傅長歌的聲音很低，很低地繞在顧辰生的耳邊，好像一直就在他的耳邊，從未離開、也再不會離開一般。

顧辰生幾乎是有怔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感到自己是不是太……“靦腆”了些。可顧辰生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便又一下楞住了——他感覺得到傅長歌在做什麽。顧辰生雖然年紀不大，除了武學也不曾在別的事上上過心思，此時這般事情更是如此，但顧辰生可並非是個一點人事都不知的懵懂孩童，他知道傅長歌在做什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

“你……”顧辰生伸手推按住了傅長歌的肩膀，“長歌……你不必……讓著我。”

“你覺得我是在讓你？”傅長歌挑了挑眉毛，輕笑出聲，接著俯下身去，又一次在顧辰生接著還要說些什麽之前，堵住了他的嘴。

……

顧辰生就如他那柄無名的寶劍一般，初出茅廬，是絕世的璞玉，有絕世的鋒利，這天下誰也降不住他——他自己也不行。

寶劍無名，既是顧辰生尚且控制不住自己的寶劍，更是他尚且控制不住自己。在他尚有那腦中頑疾時如此，在他痊愈之後，依然如是。

原本顧辰生覺得，此生他都只能如他手中鋒利的劍刃一般，所向無敵，卻又傷己傷人。不光顧辰生，所有人都是這般覺得——要讓一柄劍控制住自己的鋒刃，何其難也。

直到顧辰生在碧華山上遇見傅長歌。

這世上有人如劍，便也有人如鞘。

顧辰生這柄寶劍終於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劍鞘——那把牽制他、掌控他、讓他向往、讓他著迷的劍鞘。

時至今日，及至此時。

長劍，歸鞘。

……

傅長歌醒的很早，或許說並非是他起得早，而是他這一夜幾乎就未曾沈眠過。傅長歌在顧辰生沈沈睡去的下一刻便醒了過來，待他忍著腰酸背痛一番梳洗之後回到床邊，顧辰生依然沈沈睡著，絲毫不出傅長歌所料。

傅長歌知道顧辰生睡得會有多沈——點睡穴和裝睡是他們之間屢試不爽的小把戲，次次奏效，誰也不曾識破過誰。

“阿蟠……對不住了”傅長歌在床邊背對著熟睡的顧辰生坐下，低聲說道，話一出口，自己卻先笑了起來，“這話說得，好像還要……奢求你原諒一般……原本便是我自找的了。”

一邊說，傅長歌一邊回過身去，他輕輕地掀開被子，將手探入顧辰生懷中，摸索了一會兒，方從顧辰生的懷中取出一只錦囊。那錦囊極小極輕，傅長歌輕捏了兩下，確認正是自己所尋之物。

替顧辰生掖好了被子，傅長歌又捋了捋顧辰生散落的鬢發。雖然傅長歌知道自己剛剛點人穴位使的力道是足夠的，眼前的人是斷不可能在此時醒來的，但傅長歌的動作依然十分輕柔十分小心，仿佛在抖落一絲輕羽。

在顧辰生身邊坐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傅長歌長舒了一口氣，他將手中的錦囊收進自己懷中，又從自己懷中取出另一物放到桌上，接著提起直刀便要向屋外走去。

但傅長歌還未走到門口，便又想起什麽似的，停了下來。他猶豫了一會兒，用極別扭的姿勢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襟走到桌前，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提筆寫下了什麽。

就在傅長歌做完這些，終於再次走向門口的時候，他的目光又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住了——顧辰生的劍，那把顧辰生終日不離身的，卻又被顧辰生丟在安家後山上，此時連劍鞘都不知跑到哪裏去的劍。

“阿蟠。”傅長歌最後看了一眼仍躺在床上熟睡的顧辰生，“原先那般不願，此時倒是想著你還是忘了好的。你……就當作了個好夢吧。”

夜空中晨星乍起，恍若屋內桌上一燈如豆。

……

巳時正

“師叔”

“師叔——”

“師叔！”

顧辰生從夢中驚醒，坐起身喘了好一會兒，才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或許是還沒清醒，恍惚之中，顧辰生竟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更記不清昨日發生了些什麽，直到他想起傅長歌。

“長歌……”顧辰生低喃了一聲，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傅長歌的身影。

“長歌，長歌？”顧辰生站起身來，圍著屋子轉了一圈，屋內別說傅長歌了，連傅長歌的一片衣角都沒有，“傅長歌？”顧辰生心中莫名覺得有些不妙，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許是他出去買些吃食什麽的……”顧辰生心中安慰自己。傅長歌不過是一時不見人影罷了，在豐北城淩雲城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這般情況，有太多說得過去的理由了。但不知為何，此時顧辰生只感到心中一片焦急，下意識便想提劍出門，去尋傅長歌。

但顧辰生卻並沒有找到自己的劍。

桌上只孤零零地躺著一柄兵器，長直玄褐，鞘身上布滿繁密的暗紋——那是傅長歌的直刀，而直刀旁邊還躺著一張、讓顧辰生覺得無比眼熟的紙片。

顧辰生的腦中嗡的一聲，他立時意識到了什麽——

“傅長歌！傅長——”

“砰！”顧辰生的聲音尚未落下，便只聽得屋門被猛然推開，他下意識地向門口處轉過身去，邊轉邊說，“你去哪……”

——推門的並非顧辰生所想的那個人。

“師兄？”顧辰生怔楞了一瞬，“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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