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歌當然知道自己不對勁——他的頭疼一陣接著一陣，從到了丁府開始就沒停過，原先他也不過以為是那些熱鬧聒噪吵得，但現在傅長歌也覺出不對來了——無論熱鬧也好，冒犯也罷，煩躁也好，憤怒也罷，就算那頭疼是因為這些，但傅長歌腦袋可沒挨上一下子受什麽傷，僅憑這點幹擾，何以讓他痛得這般厲害。

但傅長歌現在沒心思去深究緣由，他也沒法去深究緣由——現在傅長歌只覺得自己的兩個太陽穴漲得快要裂了，疼痛聚集在他的腦袋上，久久不能散去。

顧辰生轉身便走，望著他的背影，傅長歌想要說些什麽，至少是攔上一攔。但傅長歌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他不想和顧辰生說起什麽頭疼難忍，一點兒也不。

——傅長歌既是心知，他此時說什麽都是無謂的解釋，改變不了發生的事，更沒法兒讓出口的話收回來；而同時，傅長歌也的確沒力氣說些什麽了，這頭疼即使不是因外傷所造成的，但一天疼下來也足夠讓人筋疲力盡了。

右手猛地錘了兩下自己的腦袋，傅長歌看著顧辰生轉過院墻，終於消失不見，這才低聲說道：“不是說好了要去丁家的花園子裏逛逛麽……看來，只能是我一個人去了……”

……

傅長歌本也沒想著去逛什麽園子能緩解他的頭疼，他只是不想再去湊宴席上的熱鬧，而那人少的花園正是個能讓他獨自靜靜的好地方罷了。

直到傅長歌聞到了那奇異的味道。

那是一種濃郁而特殊的異香，香味雖然不常見又濃郁非常，但卻沒有半分嗆人，反而十足的吸引人，讓人忍不住沈溺其中。

傅長歌也在香味中失了神，甚至都忘卻了那劇烈的頭痛，輕松地享受著那香氣帶來的愉悅，好似從來沒被疼痛攪了心神一般——現在攪亂傅長歌心神的是別的東西了。

傅長歌醒過神的時候，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尋著香味走出了很遠。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紅色的雲——不，傅長歌眨了眨眼睛，那不是什麽雲霞，而是一大片長在樹梢上的花朵。

那花花枝如墨染，幾與夜色融為一體，襯得緋紅的花朵好似飄在空中一般。一團團錦簇連在一起，深夜的昏暗讓尋常事物都失了顏色，卻沒能從它身上洗褪一丁點兒鮮紅。夜風吹過，紅色的“雲霧”中飄散下三兩片殘花，虛幻若夢，仿佛仙境才有的美景。

“……海棠。”傅長歌伸手接住一點飄落的星點殷紅，看著花瓣，不由得喃喃出口。

傅長歌低下頭，湊近手中的花朵，深吸了一口那讓人沈醉的香氣，放縱自己沈浸在這異香之中。

“不、不對！”好像一聲弦裂之音在傅長歌耳邊彈了一下，將他猛然震醒了，“這不是海棠花……這個時節海棠的花期應該已經過了，就是時有意外，海棠也不會這麽繁茂、不會這麽高大，而且……”

“海棠是沒有香味的……但這樣的花，就是海棠。”

這個念頭出現在傅長歌腦海中的那一刻，那些異常馥郁的香氣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之前沈浸在香味中的思緒被生生拽了回來，重新回到了疼痛中。那些香氣的短暫安撫讓傅長歌此刻的頭痛更加劇烈，胸口的氣血也再一次翻騰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一把鈍刃在傅長歌的胸腔中翻攪拉鋸。

突然回來的痛苦讓傅長歌渾身發抖，站都站不直，上半身蜷縮著幾乎要蹲在地上。香味的消失把傅長歌拋進了劇烈的不適之中，但疼痛也讓傅長歌的意識重新清醒起來，他的五感也在瞬間清明了——傅長歌聽到了細微的聲響，那是……有人在說話，就在海棠樹後不遠處。

傅長歌打了個寒顫。

他不知道那樹後站著的是什麽人，或許是有人在密謀著什麽，又或許只是躲懶的侍女仆從在閑談。但傅長歌知道，若自己在晚清醒過來半刻，在香氣所造成的迷蒙中直接撞到那交談之人的面前——無論有沒有危險或意外，這都絕不是他想看到、想嘗試的事情。

傅長歌忍著胸口的悶痛，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前靠近，慢慢地把自己隱藏在海棠樹的陰影之中——他認定出現在這裏的交談之人一定不是個巧合，至少不可能是什麽掃撒仆人在歇腳。

緊貼在海棠樹後，確認自己完全隱沒在了繁花之下，傅長歌略略探出頭去，瞇了瞇眼睛——前方不遠處站著兩個人，他們交談的聲音本就不大，在傅長歌因為疼痛而陣陣耳鳴的耳中，就只剩下了隱約的字句。

好在，傅長歌的耳力雖然暫且不靈光，但這不遠的距離下，還是能看清那兩人的身形的。

面對著傅長歌的是個須發花白的男子，這人身著一身錦袍，打扮得十分得體，看上去也是儒雅沈穩、氣度非凡。

傅長歌卻皺起了眉，他從未見過這個中年男人，無論是百年前還是百年後，都沒有。但這人卻讓傅長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邊思索著這點不對勁，邊定睛去看那個背對著自己的，這一看之下卻讓他心頭一驚——雖然看不見面貌，但光看身形，傅長歌就不能不熟悉這人，遑論那一身灰袍。

——幾日之前辛州城南城，這人用一把隨手撿來的鐵鉤，在傅長歌腰上劃了長長的一道口子。

“他們果然要在今日動手！”傅長歌明明白白地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實力，對上這灰袍人恐是沒有勝算，而那還站著個不知深淺的中年男子，這可不是能讓他逞強的時候。

想到這，傅長歌謹慎地往後退去，退出了海棠樹下的陰影，退到根本聽不到一絲說話聲的地方，他的動作安靜無聲，沒有引起那兩人半分註意，就像一只在午夜潛行的貓。

就在傅長歌走到花園的門口，就要走出去的時候，他的胸腹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加劇烈的疼痛。傅長歌一下子疼得蜷縮起來，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若不是他此時只身一人，傅長歌幾乎都要以為有人操著鐵錘石鎖，照著自己的胸口來了那麽一下子。

傅長歌掙紮著走到墻邊，扶著墻緩緩蹲下，接著整個人都順勢趴到了地上——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退得足夠遠，但現在還沒有腳步聲傳來，這是個不錯的消息。

但不錯的消息也就僅此而已了，傅長歌感覺自己的下巴有點癢，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濕漉漉的觸感。

有什麽東西從自己嘴裏流了出來——傅長歌想到。緊接著，舌尖的銹氣、喉頭的腥甜，胸口的沈窒和猛烈的疼痛……這些感覺一樣一樣鮮明起來，在傅長歌的腦海中歡呼跳躍——

“唔啊……”傅長歌最後一個清醒的記憶，是血液抑制不住地湧出自己的喉頭。

……

就在傅長歌失去意識的時候，中年男子和灰袍人的交談也已近尾聲。

灰袍人沖著中年男子一抱拳，接著騰身而起，轉瞬間就沒了蹤影。但那個中年男子卻沒有急著離開，他背著手站在原地，朝著傅長歌離開的方向，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尋香？嗯……有意思。”

中年男子眼前不遠處是一樹海棠——枝如墨染，舒展秀美，只是時節已晚，花枝上僅剩那些將敗的殘花隱沒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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