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辰生縱然起了疑心，但也就是一晃即過的事情。他此刻的心思全在別的事情上，即使察覺出了些不對勁，在盯著傅長歌看了一息也沒看出端倪之後，顧辰生便把那當做了一時的錯覺，順著傅長歌的目光看過去。

赫連非正從人群外走過來，他今日仍是漢人打扮，但穿著的也頗為隆重，一身暗色華服顯得足夠尊敬又不至於喧賓奪主。單憑那一副幾乎從未出現在赫連非臉上的，狀似真正十六七歲少年的天真著微笑的表情，倒也不難讓人相信，赫連非就是過來道喜的。

雖然有傅長歌說過的話打著底，但顧辰生在看見赫連非的那一刻，仍然緊張了起來——畢竟顧辰生可不知道安家還有赫連非這麽個親戚。畢竟赫連非的身世實在隱秘，若不是李寒在上面做了些文章，赫連非自己又透了點底，再加上在百年之後的那些經歷，就是傅長歌也是全然猜不出的。

顧辰生從北渡赤江一路以來遇上的事，大半都和赫連非脫不了幹系，但換路引的時候顧辰生還昏著，後來見了自稱“趙非”的赫連非，也根本想不到安夫人趙彥瀛的那個“趙”上去。赫連非給顧辰生留了最深印象的，就是玉山上那些精妙周全的圈套，而幾日之前傅長歌又曾說過，那灰袍人與翁綸之死有關……顧辰生探究而謹慎地打量著赫連非，提防著這個拿著請柬的正常賓客帶出些不正常的亂子來。

不同於顧辰生的草木皆兵，傅長歌的目光就十分懶散了，愈演愈烈的頭疼擾的他心煩，根本沒有去草木皆兵的精神勁兒。他稍一打量赫連非，接著眼睛就往旁邊轉——出現在丁府門前的“老朋友”遠不止赫連非一個，傅長歌只略一看，就發現了好幾個玉山上的熟面孔。

——江湖上的事往往就是這樣，總是那同一撥人，隔三差五地就要去趕不同的“江湖盛事”。至於這盛會是好事是壞事，是喪事是喜事，江湖客們根本不關心，熱鬧所牽連的名望，才是武林中除了功夫最緊要的事。

傅長歌和顧辰生這廂打量著別人，那廂別人自然也察覺了他們的目光。

赫連非微笑著略一點頭，他左右一看，便穿過人群沖二人這邊走過來，估計是作著敘敘舊的打算。

可赫連非這般神機妙算之人的打算，也有不能成行的時候，他還沒走出兩步呢，便不得不停了下來——

“……你是幹什麽吃的，丁家養你是廢物麽？這點東西都拿不好，毛手毛腳的，臟了我的靴子！”阻隔住赫連非的腳步的，是不遠處的一場爭吵，那動靜之大，在如此雜亂的熱鬧場景中，都足夠引人註目。更惹眼的，則是那越來越大的斥責聲的來源。

站在人群中的，是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子，長得圓胖壯實，頭上戴著滿是金線的抹額，脖子上掛個赤金的長命鎖，身上更是穿著滿身的綾羅，富貴非常。這一身惹眼的裝扮還不夠，他的舉動更是讓人咋舌，他前面跪爬著兩個仆人，那兩個人頭都不敢擡，也好似根本不在意這樣的姿勢在混亂的人群之中，難免會被人踩到自己身上——也根本用不上擔心旁人，因為那男孩子早一腳踩到仆人背上了。

“……狗東西，這靴子是阿娘買給我的，賣了你這條狗命都抵不上！”那男孩出口的言語著實是不堪入耳了，可周圍的人好像都沒聽見一般。圍觀的竊竊私語歸竊竊私語，但根本沒人去管地上的那兩個仆人，更沒人出言制止，擁擠的人群甚至給男孩騰出了個圈子。

傅長歌本就頭疼，此時這夾雜在樂聲中的叫罵聲更是讓他煩躁難耐，甚至胸口都一陣陣的氣血翻騰。但傅長歌卻只是抱臂站在那裏，眉頭緊皺，但沒有半分動作的意思。

顧辰生心下卻是有些不忍，他自然知道現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但看了看周圍有無異動，再三猶豫，顧辰生還是忍不住向前邁了兩步。只是他這一邁出去，就被傅長歌拽了回來。

“聽那人說話，是丁家的人？”傅長歌皺著眉頭，語氣十足不耐煩，說的話也不客氣，“丁家自己的人，教訓他自己的仆人，攪和他自家的婚事，你去添什麽亂。”

顧辰生先是一楞，隨即反駁道：“什麽叫添亂，這是安表妹的婚事。”他言語間還夾雜著些怒氣，“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傅長歌收回拽住顧辰生的手，一邊揉著額頭，一邊退了兩步靠到墻壁上，“這是安姑娘的婚事沒錯，不過我只想知道那是誰——非要緊著今天發脾氣，上趕著跟安家還有丁知州和丁公子過不去。而且你這是打算去勸兩句？他能聽你的？再說了，這再鬧上一鬧，別真出了什麽岔子。”

顧辰生被拖過了沖動的時候，此時也反應過來，現在自己出面確實不太合適，恐怕還會適得其反。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這才說道：“他叫丁栩，是丁知州的小兒子，繼室所出，丁樾同父異母的弟弟。丁樾的母親去的早，丁知州直到丁樾入學讀書又到碧華山上習武才續了弦，又好幾年，才得這麽個老來子。”

聽顧辰生說到這，傅長歌便也明白是個什麽情況了，神情之中倒多幾分玩味。

只聽顧辰生接著說道：“既是老來子，丁知州難免寵著些。他們兄弟年齡差的大，也算不上多親近，丁樾又是進學又是習武，也不怎麽管束他。據說丁夫人對他更是……嬌縱非常。早就聽說他頑劣，但沒想到竟是頑劣至此。”顧辰生說著搖了搖頭，“可一雙靴子的事，也不能由著他這般鬧下去啊，安表妹的婚事還辦著呢。”

“你也別操心了。這位丁小公子要在仆人身上討面子，可他要面子，丁家也是要面子的。等著吧，用不了多會兒就得有人過來攔他。”

傅長歌話音還沒落，只見一個穿著華貴的年輕婦人從人群中穿出來，身後邊還跟著兩個侍女。那婦人走到丁栩身邊，連哄帶拉地折騰了好一會兒，總算把丁小公子給帶走了，走的時候還不忘斥責了兩句跪在地上的仆人。

“那就是丁夫人？”傅長歌看著那婦人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顧辰生也搖了搖頭，“這我倒是不知，我從未見過丁府的女眷。不過看穿著打扮，應該是吧。”

“也別管是不是了，這進丁府之前，是沒什麽岔子可出了。”這出“鬧劇”的當間，攔門的也攔完了，熱鬧也熱鬧完了，新娘子被人扶著進了府中，正一項項順著禮往堂內走，賓客們也陸陸續續進門落座。

傅長歌直起身子，吊兒郎當地往前走，“還是躲那位丁小公子遠些吧，你想想赫連非那般聰明人物，看見這‘熱鬧’之前正往這邊走呢，可聽見吵鬧的時候，周圍可還曾見到他的影子麽。”

但傅長歌沒想起來的是，他從來是躲著麻煩走，可這麻煩總能準確地朝他一頭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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