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城的早晨一向是熱鬧的，尤其是在孟夏集剛開始的這幾天——在這個淩雲城中絕不少見、卻也不得不稱得上是最大的集市舉辦的日子裏，往來的行商都會拿出自己最好的貨品。而如今個尋常而又不尋常的早晨，不過是一切的預熱罷了。

顧辰生便是被這樣的喧囂吵醒了，他從床上爬起來，看著左右無人，還以為傅長歌一大清早的又跑出去不知道做什麽了。

但顧辰生環顧四周，他卻突然發現有些地方不大對勁兒——就比如他如今所住的這間屋子。

這房間從陳設來看，顯然是一件常規的客棧客房，並沒有什麽怪異之處。可偏偏，這屋裏無論布局擺設，都跟顧辰生記憶中的全然不同。

顧辰生意識到不對的那一瞬間猛然轉回頭，卻是看向了床上——

“還好、還好。”顧辰生長舒了一口氣，他那柄長劍還靜靜的躺在床邊。

呆在這麽一個“陌生”的地方，顧辰生的警覺心也提了起來，他走到床邊抄起自己的長劍，便向門外走去。

顧辰生剛剛走到門前，正要推開門，卻有一個人搶先他一步把門打開了。

“傅長歌？”

“你醒了！”站在門外的傅長歌見到顧辰生，而且他還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頗有幾分喜出望外的感覺。

無他，只是因為顧辰生的清醒，對於傅長歌來說實在是一個意外之喜。

自從那一日從地宮中脫困，傅長歌先是帶著顧辰生尋到了一處驛站，然後快馬疾馳，連奔兩天兩夜，便到達了淩雲城。這趕路的速度，比曾經傅長歌逃離淩雲城時候的速度還要快。

傅長歌了結完楚朝幼帝的事情回到淩雲城之前，曾經立誓，那是他最後一次進入淩雲城，而這個誓言終究因為顧辰生被打破了。

顧辰生之前決定來淩雲城，本是為了聯系碧華劍派跟從商隊之人。哪想到到了淩雲城，還沒來得及找碧華劍派的人，顧辰生自己卻先昏過去了。

當日那塊返魂香雖然吊住了顧辰生的命，但顧辰生的情況依然十分危急，傅長歌既然沒法去聯系碧華劍派的人，便只好自己去替顧辰生延醫問藥。

這時候便多虧了那座地宮——畢竟走到地面上，那拇指大的珍珠可不是能一抓一大把的。

且說他們入城不過短短的一天工夫，傅長歌便已經請了四五撥大夫，淩雲城中有名的郎中醫師都差不多被他請遍了。可偏偏這麽多人，沒一個能讓顧辰生轉醒不說，連顧辰生昏過去的原因都說不明白。

這有的說顧辰生是茍延殘喘，應該盡早準備後事才好——這樣的當然被傅長歌給些銀子打發走了

還有些人卻說顧辰生這身體康健，生龍活虎，如今這昏迷和尋常酣睡沒什麽不同，可偏偏顧辰生這一覺睡了三四天，怎麽也叫不醒。

今日早晨，傅長歌剛剛送走最後一位他花了大價錢、半夜裏提嘍起來的郎中，正是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辦才好的時候。哪知道他回到客棧，剛推開屋門，卻見顧辰生自己醒了。

“醒了？我當然醒了。這日頭都這麽高了，我不醒，難道還幹什麽別的事情不成？話說你又去做什麽了，一連幾日，天天早晨都見不到人。”

“什麽一連幾日……”傅長歌終於意識到哪兒不對了，“你說我這裏天早晨，天天去哪兒？”

顧辰生卻撇了撇嘴，說道：“你問我，我哪知道。我還正想問你呢，我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而且咱們什麽時候出發去淩雲城？”

傅長歌也不知道此時自己是個什麽心情了，總之面上看去，他是一下子便樂了，“淩雲城，你難道不知道咱們現在在哪兒麽。”

顧辰生聽到這話，也意識到出了什麽問題，“你是說咱們已經到淩雲城了……我又、又忘記了一些事情？”

“嗯，不錯，這會忘得比上回徹底，合著這一路上的加上咱們為什麽過來、怎麽過來、你是一點不記得了……這倒是不錯，我倒也想有你這種本事，一覺醒來，什麽辛酸苦痛全忘幹凈了。”

傅長歌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甚至還能開得出這樣的玩笑。

可傅長歌口中說出的話，卻又實實在在是他自己的心聲。一覺醒來事事皆忘——多好的本領，顧辰生這忘的真巧，恰恰好，把不該忘的……都忘幹凈了。

顧辰生看著傅長歌的臉色卻沈默了，猶豫了半天，他問道：“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傅長歌也是一楞，他旋即笑道，“是啊，是挺重要的事兒，你在路上自個悟出了套劍法，高明的很。你這一忘，豈不是把自己的劍心劍意全給忘光了?”

傅長歌面色上十分平靜，還帶著一絲笑意，可他的心底卻吵的跟樓下的街市沒什麽兩樣——

“告訴他啊！”有一個聲音在傅長歌的心裏叫囂著，“把一切都告訴他！告訴他，他救了你，你救了他！”

“告訴他又怎麽樣？”不知道從傅長歌心裏的哪個角落又傳來了一聲冷笑，“沒人知道他這是怎麽回事兒，他信不信你說的還不一定。就是信了，終有一天還是會忘的。”

“劍意？”顧辰生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不對。就算是你見過我用劍法，你怎麽能知道我悟出了劍意……那是我出手了，用了那套劍法？我自己是什麽水平我知道，怎麽可能是劍意……你到底瞞了我些什麽？”

顧辰生這一連番的追問下來，傅長歌終於覺得有些頭疼了，他閃身繞過正站在身前的顧辰生，擡腳便向門外走去。

“等等。”顧辰生從背後一把抓住了傅長歌的袖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傅長歌回頭看著顧辰生，想說些什麽，卻一時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們這一路算得上是跌宕起伏，足夠寫一個精彩紛呈的好話本了。

可此時，傅長歌關於這一路發生的事，卻是一個字也不想講，更是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情緒在這一瞬間浸滿了傅長歌的思緒。

之前那一夢只是讓傅長歌意識到了些許不對；那一個吻，也被傅長歌定義為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之舉；甚至於齊二鼠的打趣，也不過讓傅長歌心中些許的惱怒和怔楞。

直至今日。

顧辰生再次失憶這件事，讓傅長歌一直下意識地隱忍而壓抑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

所謂情不知起所起，傅長歌來不及回想了，他只覺得有一團火在自己的胸膛中燃燒、爆裂。

這團火燒透了了他關於整個路程的回憶，讓這一切都成了不可說。

……

傅長歌其實對於顧辰生的失憶早有預料，他也預料到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顧辰生再把他當一次殺人兇手而已。

可真當這個算得上不好不壞的結果出現在傅長歌眼前時，他的情緒在一霎那之間便抑制不住了。

原本傅長歌心中的一棵小小的幼苗，不，那甚至連幼苗都算不上，頂多算是一例營養不良的種子——可就是這麽一顆種子在傅長歌心頭卻突然間長成了參天大樹。這棵樹的根莖深深的在傅長歌的心中紮根，樹的枝蔓緊緊纏繞住了傅長歌的心房。

“……別問了！”傅長歌心中的情緒在一瞬間爆發了出來，然而轉瞬便又消逝、熄滅。

顧辰生也被傅長歌這一聲鎮住了，他有些悻悻的松開傅長歌的衣袖。

可傅長歌依然死死地盯著顧辰生，他的眼睛裏像是有一團火，要將所見之物全部燒盡，又像是一汪深潭，隨時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顧辰生被傅長歌盯得有些心裏發毛，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沒有躲，甚至一點躲的念頭都沒有。

“說實話嗎？說實話，我沒什麽能告訴你，我能說的我都已經說了。”盯著顧辰生看了半晌，傅長歌突然攤攤手，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你現在還攔著我做什麽，你睡了這麽久，一點都不餓嗎？你總得給我點時間，讓我去買些吃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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