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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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頎長的人影刺透風雪, 緩緩朝她走來, 在門檻外定了定, 旋即踏入。

破門再次合上。

屋裏溫暖如春,炭火燒得旺旺的,醉人的香甜暖意, 合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馨香, 縈繞在他鼻畔。

她應是剛沐浴過, 黑鴉鴉的如瀑秀發垂散肩頭, 濃密如上好的綢緞,簇擁著那張雪膚嬌面, 宛如一枝出水芙蓉,凝了瑩澈晨露, 一顰一笑間, 越發清婉動人。

傅執樾掃她一眼, 冷冷移開視線, 兀自坐在爐邊的杌子上,虛闔著眼, 嘲弄地勾了勾唇,“你倒是過得不錯!”

原以為上次給了她一個教訓,她會被嚇得不輕,誰曾想探子來稟,她這幾日吃了睡睡了吃, 還去院中那棵歪脖子樹上取來雪水烹茶, 過得很是悠然自得。

蕭姝微抿唇角, 淡淡地說:“既然督主留下我這條命,我自然要好好珍惜。”

說話時,她從爐火中取出兩個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地瓜,那暗紅表皮燒得焦焦的,薄薄的皮一剝,露出內裏熟透的玉黃瓤肉,浸出絲絲熱氣,透著食物特有的甜香,直往人鼻子裏鉆。

傅執樾鼻尖發癢,忽然有些餓了,他眼皮子撩開一條縫,皺著眉覷她。

“督主,吃嗎?”她眸光柔和似水,嗓音格外清甜。

傅執樾沒說話。

蕭姝將地瓜掰成兩半,大的那部分送到他唇邊,微微歪著頭,定定望他。

還是沒反應。

蕭姝咬了口自己的地瓜,眼睛裏的笑意越發鮮明,似乎在對他說,你看吧,沒毒的!

傅執樾不動聲色地接過地瓜,咽下去時,喉嚨卻有些發澀。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家中兄弟眾多,每日只能以地瓜野菜果腹,還經常吃不飽,那時他的阿娘,總是偷偷留半只地瓜給他。

那是他晦暗的年幼記憶中,僅有的一抹亮彩。

自入宮後,他就再沒吃過這地瓜,後來飛黃騰達,每日自是雕蚶鏤蛤,食不厭精,這粗鄙之食的滋味兒,他以為自己早忘了。

原來是記得的。

念及往事,他頓時就沒了興致,隨意的一瞥,冷眸微凝。

半掩的幔帳下,那件未完工的藏青大氅映入眼簾,繡的織金仙鶴白鹿躍然其上,竟是栩栩如生,精致非常。

傅執樾的臉色,突然變得極冷。

他隱約想起,廢太子曾有件大氅,與這件看起來頗相似。

住在他的府邸中,卻在為另一個男人縫衣籌謀,而他竟然還不忍心殺她。

傅執樾看了兩眼,驀地笑了起來,嘴角微微翹起,眼瞼卻冷冰冰地下垂著。

忽明忽暗的燭火,勾勒得他面容越顯深沈冷酷。

“督主可是要下棋?”蕭姝沿著方才他的視線探過去,兩道目光落在幔帳外的棋盤上,語含遲疑。

那張姣美面頰上,神色坦蕩,眸色明澈,竟捕捉不到半分忐忑不安的細微表情,倒是出乎他預料了!

傅執樾忽然就想知道,這女人還想裝到何時?她既然裝,他便陪著。

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出他這獵人的掌心。

他漫不經心唔了聲,斂去周身的刀鋒,起身取來棋盤,坐於窗下,和她對弈。

肆虐的雪粒子裹挾了狂風,朝著窗欞撲卷而來,震得呼呼作響,屋子裏卻很靜,只餘清清淺淺的呼吸。

兩人的棋藝旗鼓相當,執棋下了近半個時辰,也未能分出勝負,蕭姝掩唇打了個哈欠,反應也慢了幾拍。

自然是傅執樾贏了。

收了棋子,蕭姝起身,許是跪坐太久,雙膝僵硬刺痛,又踩到了一截裙裾,人猛地踉蹌了下,徑直往前跌去。

她撞進了一具堅硬結實的身軀,貼著她的滾燙胸膛,竟如火爐那般炙熱。

鼻尖酸痛交織,刺激得淚意洶湧,她仰面,淚光盈盈地望著他,柔怯地喚道:“督主。”

勾魂攝魄的嬌態美音。

電光火石間,嗖地一聲,一支破空而來的冷箭,猝然穿透只糊了層紙漿的窗牖,箭頭深深釘入椽柱。

有人想要他的命。傅執樾目光陡然變利,一把拽緊她,利落地退開幾步。

“有刺客!有刺客!”隨著這聲驚呼,屋外的廝殺聲頓起。

傅致樾今夜來得匆忙,竟是連貼身的寶劍都沒攜帶,鋥亮的亂箭如雨射入,窗口立刻豁出一大道裂縫,風雪爭先恐後地湧進來,案上的燭焰霎時滅了。

一片昏黑中,被傅執樾擋在身後的蕭姝,猛地撲向了他的後肩。

隨著悶哼一聲,身後那具溫香軟玉,軟軟地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傅執樾猛地轉過身,目眥欲裂,五指驟然收力,擰斷了背後襲擊的刺客的脖頸,然後一把抱住了她。

那把鋒利的匕首,自後刺穿了她的身體,溫熱的血四濺,血汙染透她的衣衫,她無力地癱軟在他胸膛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口咽著殷紅的血,顫著音虛弱道:

“督主,能死在您懷裏,我...我是高興的!”

她吃力地伸出手,才觸上他的衣襟,手啪的一聲垂下,整具身子無聲無息了。

傅執樾面上無甚表情,喉間卻湧出一股腥甜,目中也漸漸湧出血色。

他的手有些抖,捉住她冰涼的指,顧不得滿手黏膩的血,握了一握,在漸漸低下去的廝殺聲中,抱著她而出,沒入重重風雪中。

風雪冷入骨髓,他鬢角額頭,卻沁出了細密的熱汗,胸腔內隆隆不絕於耳的轟鳴,幾乎將他整個人湮滅。

已經無法正常思考了,腦海中一片空白,唯有一個聲音反覆響起。

她竟然會為他擋箭!他死了,她該很高興才對!半滴眼淚都不會為他落才對!

她為什麽要撲過來救他?還要對他說那樣的話?她以為他會信她麽?

他忽的搖了搖頭,桀桀狂笑起來。

兩刻鐘後,那把匕首終於被取出,血水一盆盆地往外端,太醫們都搖著頭嘆氣,那掌院被他逼極了,竟不要命地放出讓他備後事的狠話。

太醫散去,丫鬟們守在槅扇外,個個屏息斂氣,不敢發出任何細微聲響。

傅執樾守在床頭,看了榻上那蒼白如紙的人許久,臉色越來越冷硬。

他突然捏著她的下巴,迫近她緊閉的眼眸,語聲狠戾:“你若敢不醒,我便親手殺了段承岐,讓你黃泉路上也不得安寧!”

他反覆說著這句,到最後時,竟變成了喃喃自語一般。

傅執樾失態了。

他總以為,自己看穿了面前這個女人,也恨透了她的無情,再不會對她上半分心。可此刻他卻心潮狂湧,血脈僨張,恨不得立時踏平武威將軍府,將那些人全都給殺了。

他起身,揉了揉疲憊的眉心,強抑下滔天怒意,力持冷靜,嘶啞著吩咐下去。

督主遇刺重傷的傳聞,很快傳遍了京城,京中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一夜之間,整個武威將軍府的勢力被無聲無息地剪除,而那些僥幸未死的刺客,最後都經歷了煉獄般慘烈的屠戮。

雷霆手段之下,殺了個片甲不留。

雲德妃終於感到害怕,苦苦求見於督主,只盼著他能繞過母子二人一命。

可惜,她再沒機會見到傅執樾了。

雲德妃死了,就死在廢太子段承岐面前,禁軍湧入大殿之時,她已經氣絕身亡,近身伺候的宮女呼天搶地,指認段承岐覬覦雲德妃,被拒後才殺人滅口。為證所言非虛,那宮女撞柱而死。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麗貴嬪腹中龍裔,其實是她和段承岐茍合懷上的,諸如此類的流言在宮中甚囂塵上。

僅是染指宮妃這一條,就足以要了人命,何況還是染指帝王最寵愛的妃子!

陛下震怒,當即要下令處死段承岐,在宗親和真人斡旋之下,最後勉強同意,將段承岐暫且關入暴室,以待查清。

可段承岐很清楚,這就是個死局,他沒有自證清白的可能。不過一夕間,傅執樾又將他逼回了絕路。

就這麽想他死麽?

段承岐自嘲地笑笑,端的是不急不躁,氣定神閑。

他不急,商直卻急了,買通守衛趁夜潛入暴室,撲通一聲,長跪不起。

“主子,都怪屬下愚鈍,連累了主子,屬下就是拼了這條殘命,也要救您出去!”

段承岐眼皮子一撩,淡淡地說: “拼命?你以為沒有傅執樾的默許,你今夜能進得來見孤?”

商直面色一凜,心漸漸沈了下去。

“沒錯。傅執樾早知道你是孤的人,所以孤才要你詐死,離開一段時間,等京中諸事平定了再回來。沒想到你竟然陽奉陰違,結果著了傅執樾的圈套!”

原本那天段承岐得了信,要去見商直最後一面,怎料見到的,卻是剛剛死去的雲德妃,他還來不及出殿,就被湧入的禁軍團團圍住。

“你走罷!未經孤允許,不得再踏入京中半步。”段承岐不耐地閉上了眼,語氣陡然變利。

哼!無論是這帝位,還是這人,這輩子他都是要得到的,他要這錦繡江山和傅執樾,俱匍匐在自己腳下。

幾日後,廢太子自請貶於北境。

北境四野皆是冰雪蠻荒之地,苦寒至極,寸草不生,鳥獸不及,鮮有人煙。

所有人都覺得,廢太子這是在自尋死路,可對擁有全部記憶的段承岐而言,那是自己唯一的生路。

陛下應許了,傅執樾也沒有阻止。

往北的馳道荒僻,豺狼盜匪出沒,什麽意外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他不會讓段承岐活著抵達北境。

蕭姝一直沒醒,她靜靜躺在幔帳深處,傅執樾看著她,有時甚至覺得,這個人大抵永遠不會再醒了。

殺了那麽多人,他以為自己能消了心頭那股氣,可他並未生出任何快活,反而感到一陣莫名的孤獨。

那種仿佛失去了什麽最重要的,卻又抓不住分毫的孤獨。

那是一種無處釋放的陌生情緒,使得他隱匿在毛孔下的鋒刀徹底釋放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終於,在這日黃昏時,蕭姝醒了過來。

進屋後,傅執樾特意放緩了步調,臉色也淡淡的,似乎是勉為其難地來瞧她一眼而已。

可一對上她清漉漉的眸光,他的心神似就被攫住了,整個人變得不自然起來。

視線下移,待看清她手邊的物件時,所有暗湧的綺情立刻煙消雲散。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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