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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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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焉時慢慢睜開了眼。

他的眉眼濕漉漉的, 眼珠密布了一層猩紅的血絲。

還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麽,拎著他後領的那只手腕忽然松開, 他踉蹌著, 身體晃了幾下, 借著河底亂石的支撐,勉強站穩了。

映入眼簾的那雙清潤的眸子, 宛如揉碎了漫天的星光, 眼波泛著熠熠的華光, 那般的明亮, 仿似能照見他的心底。

就像他沈到河中時,似乎看到的那樣。

真的不是在做夢麽?

傅焉時瞪大雙眼, 黯淡的目光陡然變利。

蕭姝抿著唇, 一語不發,定定望著他。

在明晃晃的日頭照耀下,她的小臉微微發白, 胸脯微微起伏著,一顆驚魂甫定的小心臟, 還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只差一點點。

幸好她及時趕了過來。

她都不敢想, 要是自己遲上幾分,甚至幾秒,他會發生些什麽!

胸腔內隱隱作痛,蕭姝將唇角抿得更緊, 收回了兩道視線, 微垂眼瞼, 掩下眸底濃重的心疼,轉過身,沿著河水趟過去。

傅焉時擦了把滿頭滿臉的水,楞了楞,強抑心頭覆雜難言的情緒,也默默跟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都沒有說話。

空氣寂靜得過分,只餘河邊柳樹上的幾聲蟬鳴。

傅焉時忍不住擡眼覷她,她眼眶有點紅,好像要哭,卻沒有哭出來。

他心裏莫名有點兒慌。

目光下移,她的腰部以下都濕透了,深青布料濕噠噠地貼在肌膚上,曼妙的身姿曲線若隱若現。

傅焉時喉結滑動幾下,飛快移開了視線。

蕭姝穩住情緒,俯身打開落在河灘上的小布包,默不作聲取出了幾樣,走到他面前,頓了下,輕輕塞到他懷裏。

幾個玉米饃饃,一疊野菜貼餅,還有一罐腌好的醬瓜。

饃饃個頭有拳頭大,松軟微黃,散發著一股清甜的鮮味,野菜貼餅煎得很薄,一溜邊兒金黃焦脆,油香味兒直往人鼻子裏鉆,醬瓜鼓鼓嫩嫩的,泛著深翠的色澤,看上幾眼,讓人不由垂涎欲滴。

傅焉時的味覺立刻被喚醒了,肚子裏饑腸轆轆的,他咽了咽口水,強忍著胸腹裏滅頂的饑餓感,試探似的望了她一眼。

“吃吧!吃了才有力氣。”她擡了擡眼,聲線有些沙啞。

傅焉時這下不客氣了,一手握著饃饃,一手捏著餅子,大口朵頤起來。

那狼吞虎咽的模樣,活像寒冬深山裏餓狠了的野狼,雙眼迸射著異常兇悍的光。

蕭姝鼻頭一酸,擡手輕撫了下他的背,柔聲說:“慢點兒,又沒人和你搶!”

他似乎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吞咽的速度放慢了下來,低著頭,盡量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等他吃完那罐脆爽的醬瓜,蕭姝又塞給他兩個粉蜜蜜的鮮桃,低聲說道:“河底下水涼,你回去換身衣服吧,可別感冒了。”

她的語氣恬軟,透出幾分不經意的溫柔,說話時擡起粉嫩的手指,將幾絲被風拂亂的碎發,輕輕捋到了耳後。

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傅焉時立刻想到了很久前,在父親的書房裏讀過的一首詩。

他呼吸一滯,一只手不自覺地下垂,正好觸過她打的那塊補丁。

那個悶熱的午後,在半山的高粱地邊,她蹲在他旁邊,為他縫補的畫面,此刻歷歷在目。

那樣美麗溫婉的面容,那樣靈波瀲灩的眼眸,還有那兩瓣嫩紅的櫻唇,每一個細節都在記憶裏放大,連唇邊那片細軟的絨毛,都毫發畢現。

心口突突直跳,一下又一下,搏動的節奏越來越快。

他五指倏然收力,攥緊了褲子上那塊補丁。

天上的日頭幾近炙烤,河灘上又有風吹過,身上其實已經半幹不濕了。

哪裏還需要回去換衣服呢?

他看了看她,沒有吭聲。

蕭姝的褲子布料很透氣,除了褲頭那塊,其他地方差不多全幹了,她拍了拍背後的灰,看起來像是打算要走了。

在她轉身的剎那,傅焉時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一種絕望無力的心緒,再度湧了上來,縈繞著他。

“能...能陪陪我嗎?”他盯著她的背影,忽然叫住了她。

蕭姝腳步一頓,扭過頭來。

“就陪我坐一會兒,你坐遠點也行。”他面上流露出一絲尷尬,嗓子幹澀得厲害。

蕭姝抿著嘴,害羞地笑了下,點頭陪他坐下了。

河邊綠蔭如織,灑落一地陰涼,細碎的光斑點點,在兩人身上游弋。

傅焉時的心,莫名就安定了下來。

似乎只要碰到她,就會有好事發生。

那晚暴雨之中,她救了自己一次;今天在這河裏,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明明是很痛苦的,近乎死寂般的痛苦,連生理的窒息都無法驅逐的痛苦,可只要她在旁邊,整個人感覺都不一樣了。

兩個人這樣並肩坐著就很好,或許他和她之間,還可以更近一步呢?

可以和她做朋友。

他這輩子唯一的朋友。傅焉時這樣告訴自己。

“以後,你不用每天去山上放羊了,我...我去給羊割草。”他臉上線條倏而變得柔和,語氣也很柔和。

只是說的有點猶豫。

傅焉時本想說幫她去放羊的,可他又怕自己的黴運害死那群羊,到時會連累到她。

只是給羊割草,應該不會有事吧!

蕭姝軟軟地伏在膝頭,搖著小腦袋,笑了一笑:“你白天上工已經很累了。”

傅焉時顧不得肩頭的酸痛,立刻向她表態,“不累的,我都沒什麽活計。再說只是割草而已,每天要不了半個小時。”

他語氣堅決,蕭姝也不推脫了,笑著打趣他,“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以後你要是喊累,我可不理你了。”

她笑得眉眼彎彎,杏眼中泛著盈盈的水光,一雙眼睛似乎會說話,模樣格外嬌俏妍麗。

傅彥是看得微微出神,忍不住問:“你就不怕我的黴運?”

蕭姝昂起小下巴,湊到他眼前,眨了眨眼,“怕?”

拖長的音調,霎時讓傅焉時的心提了起來。

“我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她目露狡黠地反問。

這倒也是。看起來,似乎他不是她的災星。

“相信我,都會好起來的。你心裏要有什麽不痛快,不要一個人憋著,和我說說,也許我能幫上忙呢?”

傅焉時唇角牽起一絲笑,無奈又悲涼。

世道這樣的黑暗,他爸媽在煉獄中掙紮,可他卻無能為力,連踏出公社的資格都沒有,甚至還要從最敵視他的人口中,才知道父母的消息,她一個小姑娘,又能如何幫他呢?

蕭姝將手放在他腕上,輕輕拍了幾下,意味深長地說:“活在光明裏的人,不會意識到光明的可貴,只有走在黑夜裏的那些人,才更堅信光明的降臨。”

傅焉時驀地雙眼一亮。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蕭姝說出這話的不妥,滿腦子只回蕩著一個念頭。

或許真的會有改變呢?或許可以迎來那一天呢?

自己並不是不夠堅強,只是被一時的悲憤和痛苦,蒙蔽了雙眼罷了!

傅焉時凝望著蕭姝,油然生出一種豁然開朗之感。眼底的最後一縷黯然散去,目光變得堅定無比。

轉眼入了九月,天兒漸漸涼了,村裏那幾片棗林也熟了,遠遠望去燦若紅霞,家家戶戶的小媳婦兒大姑娘,都被安排去打棗。

蕭欣哎喲著腦殼疼,紅棗吃下去不少,棗子卻一顆沒打,母子二人盡支使著蕭姝去了。

才打了一天棗,天上落起綿綿秋雨,眼看雨勢漸大,幾個小媳婦兒怕棗被吹落,爛在林子裏可惜,於是上門約蕭姝,等這雨稍微小些,就將劃到她們名下那片棗全打了。

那片棗林正挨著一處斷崖,早年崖頭上蓊蓊郁郁的,後來村裏為了煉鋼,將崖上那片樹全給砍掉燒爐子,導致整個崖頭光禿禿的,斑駁的苔蘚下,泥土松軟得很。

傅焉時給羊餵完草,就看到幾個小孩踩著路邊的水坑嬉鬧,有個小孩嘴裏吧唧地嚼著棗,含含糊糊地嘟噥著:“不給!不給!我娘剛剛冒雨打的,你想要吃,要你娘給你打去!”

那個小孩很是眼熟,蕭姝去打棗那天,他見過他。

想到之前打獵時,他在斷崖上見到的驚悚一幕,他心頭猛地狂跳,漆黑的眼眸深處,湧出了一絲陰鷙。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朝著那片棗林奔去。

風聲,雨聲,自耳畔呼嘯而過。

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額頭熱汗涔涔,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咆哮著。

雙目死死盯著不遠處斷崖的方向,雲霧籠罩中的那片斷崖,如醞釀著黑色風暴的洋面。

危險即將來臨。

他聽到了那處傳來的隱隱的崩塌之聲。

“快走!危險!石頭掉下山了!”他打著手勢,朝棗林中那群渾然不覺的女人,大聲地吼道。

尖利的碎石,混了松軟的山泥,密集如雨點,狠狠地砸落下來。

棗林裏的女人們拾起各自的籮筐,邁開腳丫子,向著空曠處沖過來,爭先恐後,瘋了一樣。

傅焉時紅著眼,焦灼地目光穿梭在人群中,終於捕捉到了落在後方的蕭姝。

她被其他人撞了下,人歪倒在地上,半簍紅艷艷的棗撒了一地。

傅焉時咬牙,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飛快地撈起了她,單臂箍住她的腰肢,將她一把摜在了肩上。

在他扛著她轉身的剎那,身後響起隆隆不絕於耳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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