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意，玄華竟說他不願意。難道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要的不是那個寶座嗎？難道他從小立志，要為天下蒼生打造一個和平盛世的願望便要徹底拋棄嗎？他竟不願意。

“玄華……”

他懲罰性地輕輕咬了一下我的唇，低笑道：“我不願意讓你日夜等著我來臨幸你，若是我必須整日面對後宮三千佳麗，卻將你一人丟在角落裏哭泣，那麽，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心頭一熱，我哽咽道：“可是，他日若是你登基為帝，可以廢黜後宮的，只留我一人便好。”

玄華輕笑著用額頭抵著我的額，沈默片刻，唇角一挑，道：“此法倒是不錯，只可惜我怕到時候有人會說顏兒是善妒的悍婦呢！”

“善妒的悍婦又有何妨？”我低聲道：“只要，只要你心中有我便好。”

我實在沒有自己所說的這般大方，殊不說玄華舉起反旗是否能成功，便是能成，他日真的登基為帝，廢不廢黜後宮又豈是他一人能做主的？更何況，即便後宮廢黜，只留一後位，那也是三姐的，又與我何幹？我不說他廢黜後宮只留我一個皇後，實在是沒有把握，我與他本就名不正言不順，雖有三軍將士見證成婚，永和帝又禦賜欽封，我卻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安青顏，連本名藍顏兒都不能用，只能安分守己地做我的善勇大將軍藍焰。

但見我低頭不語，玄華便已猜到我心中所想，嘆著氣摟緊我道：“此時此地，顏兒竟還這般不信任我，實當該打！你難道忘了我說過，這一生一世，我只有你這一個妻麽？”

“可是三姐……”

話未完全說完，我便後悔了，三姐一直是我和玄華之間最大的問題，無論我與他正不正視，三姐都是賢親王妃，定南侯妃，是他的結發妻子。

“顏兒？”玄華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擡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你可願相信我？”

我不由自主地點頭，他又道：“此次回長安，我不但要還你清白，正式向安青王提親，更重要的是，我要請旨休了紅兒。”

“啊？”我脫口驚呼起來。

玄華？他要休妻，他要休了三姐？

他是先帝禦封的賢親王，是永和帝欽封的定南侯，三姐是韓國夫人，豈能說休妻便休妻？這等驚世駭俗的事情如何能做？

倘若我先前尚對李玄風抱著最後一絲幻想，此時便被玄華的決定抹殺得一幹二凈。殊不說李玄風有多麽忌憚玄華，單就是王侯休妻便會動搖國之根本，不但關系到皇家的體面，還牽扯著安青王府和眾多豪門世家。到時，即便李玄風不想殺玄華，後唐的豪門王族只怕也容不下玄華。

“不行！”反應過來後，我厲聲道：“我不許你休妻，你若要休了三姐，我便離開你！”

“顏兒！”玄華看著我的眼眸中滿是憂傷，“你從來都不是畏首畏腳之人，自然能懂我的心。我知道休妻一事幹系重大，但這卻是唯一一次替你正名的機會，亦是多年來我真正想要為自己了卻的一樁心願。以往種種，孰是孰非我不想計較，欠了紅兒的情債我亦無法償還，但此生，我依然想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坦坦蕩蕩地做你的夫君。今夜，你背著我私下去求見來福，若不是來福怕你劍走偏鋒急來見我，我尚不知你已攜了廣善出府擅闖寒城大營。顏兒？你可知你此舉牽一發而動全身？今夜，若是來福睜只眼閉只眼地任由你闖入寒城大營，我亦利用你的情深意重不聞不問只待他日舉兵謀反，將會有多少人枉死？難道你就真的忍心看著四弟、杜總兵和寒城大營那些與我們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替我們白白送命嗎？你就真的忍心讓三弟與我們兩軍對峙變成生死敵人嗎？真的忍心看著來福忠義難以兩全備受煎熬，真的忍心看著黑甲軍和豹子兄弟萬劫不覆嗎？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亦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又豈能舍得與你分開？但是顏兒，事已至此，便不再是你與我兩個人的事了。後唐百姓連年戰禍不斷，眼下終於休養生息安居樂業，真的便要為了我夫妻二人讓萬千人再度骨肉分離流離失所嗎？一將功成萬骨枯，顏兒？若是那般，你將情何以堪，我將情何以堪，三弟亦情何以堪？大哥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他原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情之一事，原就分不出誰對誰錯，大哥能容忍我們這些年，便是早已痛定思痛過的，你莫要怪他。即便他真的容不下我，以我一人之身，換得後唐百年昌盛又有何不可？再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我夫妻同心心無旁騖，即便大哥和朝中不滿，又奈我何？與你相依相守的這些日子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我早已不想再做那孤家寡人，難道你非要逼我做我不願之事嗎？顏兒？大哥是個好皇帝，他若是能成就後唐百年昌盛，江山社稷我為何不能托付與他？我相信他，相信他還是我那個好大哥。這一世，我只要和你能光明正大地成為夫妻，便是只有一日就要受死，我也甘之若飴啊！”

“玄華！”

我抱緊他淚如雨下，何時？他的心意竟已這般堅定了？何時？他便決定了再也不隱忍，再也不縮在黑暗中享受他的榮華富貴？他想要堂堂正正地與我做一對普通夫妻麽？他真的想通了嗎？

玄華？你可知我多悔多恨？我後悔自己不能早一點看透你的苦心，恨自己早先愛你不夠堅定，後悔自己當初那般輕易便斬斷情絲，恨自己親手將你拉下皇帝的寶座。

玄華？你可曾恨過我？可曾怨過我？

“玄華？你知道麽？當初，當初是我給太子獻計，那支金步搖……”

“我知道，我都知道！”玄華將我護在懷中，仿佛擁著稀世珍寶，“都是我的錯，怪我一早不知道珍惜，讓你那般為我受苦，還讓你將金步搖允了大哥。以後，我再不會負你，永遠不會。”

看著他堅定痛楚的眼神，我知道玄華是真的都知曉了。以他的精明城府，我與李玄風之間的交易他豈能毫無察覺。原來，不是我攜李玄風之力將他拖下龍椅，而是我用柔情和仇恨替他編織了一張無形的網，玄華早已在這張網裏束手待斃了。

“你可曾恨過我？玄華？我對不起你！”低下頭，我不敢看他，愧疚溢滿全身。

他輕輕吻去我狂湧而出的淚水，竟挑唇笑道：“我為何要恨你？顏兒？你可知此時我多快樂嗎？我總怕以前欺騙你會讓你在心中留下陰影，對我不能全心依賴。今日，我徹底安心了，你是真的信我愛我的。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玄華臉上的喜悅那麽明顯，眼眸中的快樂如此明快。他沒有騙我，原來他竟有如此細膩善感的一顆心。原來，這般信賴他，這般毫無隱瞞會讓他如此快樂。

早知如此，我應該一早便拋卻前嫌，與他坦然相對的。

收起淚水，我沖他粲然一笑，“好！玄華，既然你意已決，我便隨你坦坦蕩蕩回長安面見聖上，陪著你去休妻，陪著你接受世家子弟文武百官的彈劾。你若生，我陪你生，你若死，我也陪著你下地獄便是！”

玄華眸中滑過痛楚，悄聲道：“不會，顏兒，我們不會下地獄，我不會讓你下地獄的！”

我從來福那裏討要來了十日寬限，靜靜地陪著玄華度過最後這段安寧窩心的日子。

玄華雖知耽誤這十日有可能會為來福帶來滅頂之災，卻不忍打破這份寧靜，與我笑對廝守。

來福咬了牙護著我們，黑甲軍雖依然圍困定南侯府，卻不再限制我和玄華出入。我與玄華都知道來福的苦處，感激之下並不越出侯府半步，每日只在院內花前月下品茶論詩。

十日之期何其短？永和帝二年的最後一天，我與玄華終於揮淚灑別定南侯府的一幹仆役，只帶了廣善一人，悄悄隨來福和黑甲軍離開了寒城。

臨行前我本想去寒城大營向玄茂和杜良賢等人道別，然，玄華怕走漏風聲，讓三軍將士徒增擔憂，未允。我明白他的心意，便遂他心願，與他攜手灑脫離開。

一路上我與玄華共乘一騎，廣善牽著月華緊隨在我和玄華身後。來福率一幹黑甲軍遠遠跟著，並不來打擾我們。

我們主仆三人便像是在游山玩水般，雖風塵仆仆，卻快意人生笑傲江湖。

因著我與玄華一路上品山玩水，游興甚濃，來福不來催促我們，因此從寒城前往長安快馬加鞭不足十日的路程，硬是被我們走了整整十五日，這個新年倒也過得絲毫沒有遺憾。

永和帝三年正月十五，我與玄華在長安城西郊的一個小山坡上站定。

遠遠便可眺望見玄武門，我與玄華卻移開視線，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當年我被飛鷹堡主擄走的邙山深處。

“顏兒？”

“玄華？”

相視而笑，玄華牽過我的手道：“你現在可還後悔當初與我共墜山崖，在谷底度過的那幾日？”

迎著陽光，我仰視他。

太陽的餘暉給玄華度了層淡淡的金色，讓他看起來有些朦朧，卻俊美飄逸得如三界謫仙。

“那幾日，是我這一生最無悔的日子。”

他低頭看著我，眸中閃爍著莫名的喜悅，襯得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顏兒，我也是！”

我對玄華，在谷底動心，也是在那懸崖之上定情，這裏，實是我和他的快樂之源。前途渺茫，我卻在此時堅信他能帶給我幸福。

他伸手自旁邊一簇梅樹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臘梅插至我發間，柔聲道：“顏兒，再過三日便是你十八歲生辰。去年生辰，我忙於戰事未曾好好替你慶祝，今歲，定不會再糊弄過去。到時，我會向皇兄和安青王稟明，寫下休書休了紅兒，同時向皇兄請旨為你正名！”

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我踮腳吻向他蒼白的唇，“無論正不正名，我都是你的妻！”

玄華，你可知，我有多麽愛你嗎？只要你也愛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在玄武門前看見往日熟悉的一張張面孔時起，我便知道橫亙在我和玄華面前的依然是萬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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